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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四章、阴霾一扫

周王室之衰,晋公室之弱,原因很多,其中封建即便不是最大的,也是相对排前的一项,但归生却刻意弱化封建之弊,而夸张其它方面的因素。

只是就其本心来说,也觉得周初施行封建,既有沿袭传统的一方面,也有因应时势的一方面,不能说周武王、周成王他们就走错道儿了。这即便不算东周,西周也终究两三百年呢吧,后世那些不行封建的朝代,有几个长过它的?

最关键周方灭商之时,那是什么社会和政治环境啊?除了几座名城大邑周边,到处都地广人稀,虽号畿内八百里土地,近在肘腋之间还一大票这个戎,那个狄呢,倘若不行封建,以那年月的交通和通讯状况,人口稠密度,你要怎么有效管理?

由此绞尽脑汁,大谈特谈封建的好处,同时将封建的坏处,一股脑推给了后世君王不修德政,更不能因应情势改变故政——当然了,积重难返,究竟能不能改,又该怎么改,归生便缄口无言了。

叶公一直默然听着,同时凝神思索,这时候他若提出几个反例来驳斥归生,说不定归生前后逻辑会产生矛盾,这越是只听不说,越是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由此思来想去,归生所言,大是有理。

而且不知不觉当中,听了归生这一大套,推翻叶公从前的执念,他反倒觉得心上逐渐松快了起来。大概是王孙宁背约而封析君,给叶公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吧,他难免眼前一片混茫,会慨叹楚国的前途将越走越黑,而今想来么,貌似还不是太糟?

耳听归生最后总结道:“叶公是恐割裂疆土,任命封君,将弱王室之力,然今我楚国虽无封建之名,其实不失封建之实啊。如屈氏等大宗,嫡庶子弟众多,各据邑为宰,或者下乡为令,其属万千国人,实同家臣——昔若敖氏之乱,便源出于此矣……”

楚国虽然不行封建,但也并非纯粹后世的郡县制度,地方势力仍很强大。这是因为楚国无论中央官职,还是地方官职,全都是没有就任年限的,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往往可以做一辈子——好比叶公入郢之前在叶,就已经呆了二十多年啦。

但凡谁起点儿异心,如同白公胜一般……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齐国的田氏,哪怕所居不是封邑,但刻意施国人以恩惠,多经营这么一二十年,甚至于一两代人,那绝对是有倾凌王室的机会的。

更关键的,楚国向来秉持亲亲的传统,导致不仅仅中枢要职,就连多数地方官也全都是熊氏一族。但熊氏根据血源的远近,早已析分多氏,这些家族子弟往往内仕于郢,或者外宰于邑,很可能为了宗族利益而主动联结起来。别的不说,倘若屈庐起了异心,登高一呼,召集四方屈氏族人,那能够闹出来的乱子绝对比白公胜要大得多。

想当年楚庄王时代的“若敖氏之乱”,就是这么产生的。若敖氏及其分支斗氏、成氏,皆为大族,且世代出任令尹、司马等要职,执楚政,其子弟半宰楚国。于是楚庄王利用斗氏和蒍氏之间的矛盾,先杀斗般,复削斗越椒的权柄,斗越椒不肯坐以待毙,便召集族人,发动了叛乱。

其时斗越椒虽为令尹,但调动不了两广之卒,倘若只是一家作乱,家臣归了包堆才能有多少啊?然而庄王却惧,竟许以三王之子(指楚文王、楚成王、楚穆王的子孙)为人质,打算跟叛军谈判。原因很简单,因为若敖氏子弟多数都党同斗越椒,各领家臣,甚至还有不少受到蛊惑的国人,汇聚一处,这加起来,兵力就相当可观啦。

好在皋浒一战,庄王大胜,这才不仅仅保住了王位,还族灭斗氏,并将若敖氏其他分支也全都杀了个七七八八,少有孑遗。这一世代大族,就此沉沦下去。

所以归生才说,如今的楚国,“虽无封建之名,其实不失封建之实”——白公胜主要是归楚不久,根基较浅,这才只能孤军奋战,倘若他是屈氏宗主,手底下一票屈氏县公,估摸着叶公必定不敢讨伐,且即讨伐,胜算渺茫……

“既如此,何不实行封建?其诸熊各宗皆有封土,必将宗族人才多收于封土之内,而不肯外放为其后任辛劳矣。如今子昧为武城尹,如子国谋叛,子昧必起武城之卒相从;然子国既封析君,相信过不多久,子昧必请卸任,而为析邑之宰。如此以实封而徐徐削弱各宗之力,楚国方可大治。叶公以为然否?”

听到这里,叶公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特意来此见子反,本意,是欲得子反之诺,绝不受封……”1

归生心说别介啊,这承诺我可不能给你,我干嘛初见不久就跟你谈及封建,还不就希望自己也能够搭上顺风车么?

只听叶公继续说道:“今听子反一席良言,获益实多,则见封建未必有害于国,要在如何施其政,才能去弊兴利……”随即注目归生,缓缓说道:“然而,我还是不希望子反也效子国之行。”

归生心说啥意思?你既然已经让我绕沟里了,觉得封建无害于楚国,那干嘛不肯让我也请得一片封土啊?你就这么忌惮我?心里想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疑惑和失望才好,脸上难免露出些尴尬之色。

叶公微微一笑,解释说:“如子反所言,晋国封建之弊,在于封臣而执国柄,则我自当密奏于大王,请勿使子国久踞执政之位。同理,子反见事洞明,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也能做令尹,而若受封,则不宜矣。”

归生当即深深一揖,说:“承感叶公厚爱,然小子哪有执政之才呢?夫人,有能言而不能行者,有能行而不能言者,至于口称也敏,行事也良者,鲜矣哉。于归生,虽能管窥前事之弊,却未必能治今日之政……”

“你不要太过谦抑,我看你治理白县,所为便颇不俗。”

“白县弹丸之地,治之易也,楚国万里之疆,除非叶公一般的贤臣,不能兴盛。请恕归生不敢承此重荷,恐误国事。”

他不打算就这事儿再讨论下去了,趁机转换话题,问叶公道:“但不知大王今封子国,是特例呢,还是意欲作为永世之法?”

叶公笑笑:“倘若只是特例,我不会特意来求子反不封之诺。”

“则子国之后,当封子绰矣,次及子良等,焉有小子插足之地?”

叶公轻叹道:“我本以为莫敖也反对封建,今既向大王进言,促成析君之封,可见他是想为屈氏谋划啊。子反的排名,在屈氏之前。”

屈庐虽然自比“召公”,但对于楚国来说,他的功劳距离召公差得十万八千里远,即便把屈氏历代宗主全绑在一起,估计都不够。由此若楚王章只封三五个人,那首先得是王室近支,且轮不到屈氏呢;除非大封,则归生以其出身、血源而论排名,必在屈氏之前。

归生心说还好,虽说王孙宁是因功受封的,但若楚国大行封建,必定还是遵从亲亲的故例,否则绝不可能轮得到自己。

于是试探着问道:“屈氏之后,自当为沈尹氏了。”

叶公论血统虽然相当疏远,但也不见得比屈氏差多少,关键是沈尹小族,而屈氏却是世任莫敖的大宗,所以屈氏肯定得靠前排。但屈氏之后,其他那些家族多数凋零,则在同一起跑线上,先封谁,后封谁,就得看功劳,以及与楚王章的感情亲疏啦。

叶公既有定郢之大功,又出任过将近两年执政,由此沈尹氏肯定能紧跟在屈氏之后,受赐封土。

然而叶公摇头道:“即便如子反所言,封建有益……无大害于楚国,我也不愿受封。我非子国也,口称不封而实受之,食言而肥,此等事,我可做不出来!”

归生笑一笑,忍不住劝说道:“然叶公终已老迈,百年之后,若大王赐封,不知公子受是不受?不受则既违王命,又失族人之望;受之则不肖于先人,岂非难做?叶公又何必留此难题于后人呢?”

归生相信,只要叶公稍稍露出些口风,楚王章是一定会封拜他的,但论亲排位,在封赐叶公之前,先得封屈氏,在封屈氏之前,先得封自己……所以啊,老大人您别慎着了,赶紧表态吧!

叶公沉吟少顷,最终却还是一摆手:“算了,我久居叶,已定埋骨于彼,不愿远离。”随即见到归生不解之色,便解释说:“方城之外,不宜封建。”

楚国的核心区域,在江汉之间,从鄢郢一直到故郢;此外的重镇,一是北方包括叶、应、东西不羹在内的方城外诸县,二是东北方以城父为中心的区域,全都户口繁密,兵戈众多。因此叶公认为,这三块地方,就是楚国的“畿内八百里”,不但不能封诸侯,抑且如归生所言,不能封卿士。

所以吧,叶公若得赐封土,肯定得离开叶县,老头子故土难离——终究他为叶县之尹已经快三十年了——他打算这回报越之后,就离开郢都,返回叶县去,将来干脆就埋那儿得啦。

话才出口,在叶公感觉,该说的也都说啦,可以自称劳乏,请归生给自己安排寝处了,谁成想却见归生突然间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双膝稍稍后移,深深一揖到地,开口道:

“小子有一疑惑,数月来寝食难安,不敢请问叶公,还望能够垂赐教训。”

“哦,子反有何不解?”

“叶公此番受命,率师报越,不敢请问,其目的何在啊?倘若越人不敌,打算到何处为止?”

叶公听问,眉头稍稍一拧,随即紧盯着归生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欲至姑蔑。”

姑蔑是越邑,在折水以南二百里外,可以说是越国有效统治疆域的最南端。

照道理来说,越人千里来侵,深入楚境,直薄柏举,那楚国要报复,也必须进入越境,且还不能只在野外放几把火,抄几个野人村落,必须也哪怕是象征性地攻打某座越国城邑才行。

但问题是越师侵柏举,虽然出其不意,楚国也大有机会乘舟船沿长江而进,断其后路——这年月没有电话、电报,勾践可不会知道巴人牵制了相当数量的楚国舟师。同理,楚师深入越境,还是去攻打其最南端的姑蔑,越人自也可以溯折水而上,兜抄其后。

终究从会稽到姑蔑,比从鄢郢到柏举要近便得多了。

好,那么因为我没有抄对方后路,所以对方也肯定讲道德,或者冒傻气,同样不抄我后路?楚国君臣没这么天真吧!

归生就此觉得,笼罩在自己头顶好几个月的阴霾,还有遮挡在自己眼前好几个月的眚翳,全都瞬间扫除了。其实自从听说叶公子高奉命率师报越,他就已经有所怀疑啦,而等到远征在即,子高却还有闲暇绕远路先来见自己一面,更使得心中猜想,清晰了七八分。

最后听说子高此行的目的地是姑蔑,归生乃彻底放下心来。当即朝子高坦然一笑道:“承蒙叶公解惑,我无忧矣。”

他这种姿态,尤其是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反倒激起了叶公的好奇心:“子反所忧者为何?今所释然者,又是何事?”

归生笑着反问道:“不知此计是叶公之谋,还是大宰之谋?”

叶公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再次上下打量归生,随即捻须笑道:“子反见事之明,料事之准,就连我也瞠乎其后了,还说不是执政之才么?”点一点头:“我无此智,此独大宰去岁前赴会稽,与尊妻翁等所定秘计也。”

随即竖起一指在唇上,关照归生:“子反既猜到了,千万保密,便尊妻处也不可泄露。”

“这是自然,无须叶公提醒。”

那么归生究竟猜到了什么呢?他猜到了,楚、越之间,确实已有密盟,而且并未破裂,无论数月前越师侵楚,还是如今楚师报越,都只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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