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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八章、不畏旧仇

后世虽云人人平等,都还有不少小官僚不把自己当公仆,反把老百姓当其私仆,架子大过天呢——真正高官显宦,反倒不至于——何况而今的贵族社会,更加是守旧风俗颇盛的楚国。

所以白公胜当日亲往拜会熊宜僚,熊宜僚才发自内心地感激,若非白公胜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太过颠覆三观吧,他肯定纳头便拜,投入门下了。

——白公既以国士待我,我又岂能不以国士报之?

屈庐论身份、地位,未必比白公胜高多少,但他也没有亲自去见过熊宜僚,前后几回,都只是派心腹家臣带着口信或者亲笔前往的。反倒是归生,初见时就颇为礼贤下士,熊宜僚可以瞧得出来,即便对待慎遂、朱飞等属臣,归生也是近乎于平等地交谈,而无丝毫轻慢之态。

最关键的,归生即便还是白公之子,也终究身为平王曾孙,是王室显贵啊……

其实他最终不肯跟从归生返回白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则公子之待士,仿佛白公胜……他将来不会走他爹的老路吧?!

然而今日前来,归生依旧不改素行,熊宜僚既有些担心,却又衷心地感激。由此归生听闻还是屈庐派他来的,并非自来相投,表情稍稍有些失落,仪态稍稍有些松懈,熊宜僚也都没往心里去,反倒觉得——这样才对嘛,这样才似真心对待勇士,而非市恩图报。1

其实吧,归生的灵魂终究来自于号称人人平等的后世,虽然穿越而为贵介公子,骨子里某些习性短时间内终究是改不了的。换言之,他只要不刻意端着,在当世之人看来,确实没什么架子。

于是熊宜僚便将屈庐的亲笔书信,双手呈递给归生,然后说:“大王之使,相信最多五日,也当至于白县矣。”

归生看了书信,不禁皱眉。屈庐在信上只说他可以保护归生,此番奉诏入郢,不会遭到子西、子期子孙的为难,甚至于加害,而至于楚王章为何起意召见,却含含糊糊,不肯明言——或许屈庐本人也猜不准。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归生一招手:“宜僚,且近前来说话。”

熊宜僚膝行而前,归生低声问他:“大王突然召见,且请莫敖致书,莫敖又命宜僚送信……这究竟是何意啊?你长居郢都,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么?”

熊宜僚垂首答道:“大王之心,庶民如何能知?但郢都国人皆谓,今王贤明,不亚于先昭王也,且大王欲见白公,却先使莫敖致书,在臣想来,应无恶意。白公之贤声,亦已遍传郢都,大王思贤,情理中事耳,白公不必有什么顾虑。”

归生听了这话,倒不禁好奇心大起——“哦,我竟然有贤名传入郢都?郢都国人都说我什么哪?”

其实从前归生在郢都国人中的名声就还算不错的。白公胜失败最大一个原因,就在于不能得郢都国人之心,他事先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事后才想起来开仓放粮,施些小恩小惠,却已力难回天了。实话说,倘若白公胜虽杀子西、子期,却仍能扶保楚王章,或者真的说动子闾继位,国人都不至于打开大门迎叶公。

归生倒是很想弥补笨蛋老爹的欠缺,施恩于郢都国人的,只可惜他身为人子、人臣,权力有限,前不能劝得白公胜延后发动叛乱,后不能找出能够普惠国人的良策来说服白公胜……其实“挟楚王以号令全楚”之谋,就起码不会激怒国人,可惜白公胜不听啊。

但归生终究能够表明自家的态度,他约束白卒,不跟那些吴俘似的,暴乱郢都之民,进而采购日常物资,也都公平买卖,对于因为叛乱而遭池鱼之殃的国人,但凡他见到了,必定给出补偿。由此国人才会在叶公面前,帮忙归生说好话,而叶公在调查过后,也才会应允屈庐所请,赦免归生。

继而归生从征破陈,立下致师和登城之大功,王孙朝不但并未隐瞒此事,反倒在归郢之后,命人四下宣扬。虽说他本意是自污,好减少叶公对景氏的忌惮吧,但也由此使得归生之名,再次遍传郢都内外。1

尤其无论是使野人射雉,还是建造云梯攻城,其经过都很戏剧化啊,老百姓就喜欢传这类故事,而且还可能越传越离奇……

至于申包胥献上白、黄两县的农具图谱,楚王章方命人仿制、试验,尚未大面积推广,郢都国人知道的就不多了。由此熊宜僚向归生介绍了相关情况,最后总结说:“白公勇而致师,复以巧思建造云梯,灭陈之功,白公居首,国人无不称颂。则大王焉有蔽塞视听,不闻不问之理啊?由此以白公为贤,渴盼一见,情理中事也。”

归生不接话,只是紧锁双眉,凝神思索……王孙朝那混蛋竟然没抢功劳,还把我致师与破城之事,传遍全郢,这即便不是刻意为之,也一定未加防堵啊。那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呢?

熊宜僚等了一会儿,见归生始终沉吟着不发话,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道:“此外,莫敖还有几句话,不宜著于简牍,乃命臣来问白公。”

“哦,”归生竭力收回思绪,问熊宜僚,“莫敖有何教诲?”

“莫敖使臣问白公,令尹既封,白公可望封否?若有封邑,据地自雄,乃可不畏旧仇矣。”

说“不畏旧仇”,其实有点儿夸张,但若归生真成了封君,王孙朝他们还想公报私仇,难度就比较大了,换言之,归生的人身安全系数必定大增。

虽说如今各县县尹权柄很大,既无固定任期,郢都也只求田税、军赋,仿佛除了不能世袭外,跟封君没什么区别。但县尹终究还是县尹,县内多数是国人,而非家臣,是不容易全都绑在身上以要挟楚王的。若为封君则不同,封地内的国人,甚至于野人,理论上全都是封君的私人财产,力量无形中便增强了数倍。

往极端里说,收拾一名县公——尤其是没有大家族做靠山的县公——郢都一封罢免状足矣;而收拾一名封君,大概就必须得动用到军队了。抑且无罪而戮县公,可能不至于引发其他县公的警觉;倘若无罪而戮封君,其他封君必有兔死狐悲之叹。

由此屈庐才让熊宜僚问归生,你打算不打算谋求封君的地位呢?归生闻言,微微一笑,说:“我曾向叶公进言封建,相信莫敖不会不知。”

熊宜僚点点头——这回答本在屈庐的预判之内——便道:“由此,莫敖云白公若有所欲,不妨面谒大王而自请。”

归生一拍几案,不禁莞尔。他明白啊,屈庐这是也想赶上封建的马车,但因为屈氏排名比较靠后,因而必须设谋把前几位先拱上去。倘若自己此番前往郢都,真能得到楚王章的欢心,便可以尝试着请求封邑了,那楚王章若把封拜自己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则距离屈氏受封,还会远吗?

细细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想当初归生离开郢都之时,曾对叶公子高献言封建,其目的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搭上这班车,成为割据一方的封君。他自恃有超迈时代的知识和见识,只要别太自以为是,凡事多做调研,多做实验,不信管理不好一片封土。关键是若为封土,很多事情就可以放开手脚来干啦。

楚之县公权柄虽盛,终究还是地方官,对于传统社会架构和模式,不可能肆无忌惮地加以革新。而若成为封君,可比后世美国某州的州长,只要不违背联邦宪法,完全可以制定符合本州风俗、政情和特色的法令、法规嘛。

再者说了,这年月的楚国也没啥宪法,估摸着倘若编纂,也就一条:楚国是以楚王为中心的,熊氏贵族联合执政的,以荆蛮传统为根基,以周礼为补充的奴隶制诸侯国……2

顶多再加一条:各封君秉持着忠王护国之心,在按时纳贡和应召服劳役、兵役的前提下,在其封土上有完全独立的行政权、人事权和财政权——但无外交权。

由此不久前王孙宁受封为析君之事传到白县,归生这个开心啊,当晚破天荒地热了几觥浊酒来喝。当然啦,他也知道,倘若楚王章一次封拜多位封君还则罢了,既然暂时只封王孙宁一个,那么其后王孙宽、王子庆等人,乃至于自己的册封,将会因应形势,徐徐提上议事日程。所以啊,他还得继续提心吊胆地等上一段时间。

然而今日屈庐致书,并命熊宜僚传话,分明是在指点归生:别干等啊,你也得为此做出一定努力,发挥一定作用。若能使封拜时间提前,你也高兴,咱也乐意,内外皆喜不是么?

由此归生在反复思量之后,最终决定:好吧,那我就回一趟郢都去见楚王章。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申包胥对自己关爱有加,如今重病不起,已经快半年不能见人啦,七十多的老人家,经此一病,还有痊愈的希望吗?就感情上来说,就做人的道理而言,自己必须去见申包胥最后一面……

先安顿好了熊宜僚,然后前去向吴姬辞行。相关楚、越密盟,以及文姜真实出身等很多问题,归生都一直瞒着老娘呢,但某些事情却不妨直言——真要是见天儿嘴里只有假话,母子间的情感只会越发淡薄和疏远啊。实话说归生对吴姬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亲情,但他绝不希望后院起火,影响到自家苟活的大计。

由此直截了当地说道:“子国既已受封,莫敖等各垂涎。然以亲疏论,子国之后,必定是子绰,子绰之后,怕是子良兄弟,儿为后继者,儿封之后,方有可能轮到屈氏。因而莫敖希望儿子此番入郢,尝试自请受封,促成其事。”

吴姬说这是好事啊,但——“汝父事败,不足三载,而欲楚王封汝,可乎哉?”

归生说我自然会察言观色,寻机进言的,倘若时机不到,绝不操切,以免为人所忌——“若大王肯封儿,则是皇考乱郢之事,可以揭过,不再为家门之累;若大王实封儿,自强过为此白县两邑之尹。”

他从前也没想到,叶公子高竟然执政不到两年,便即辞去,让位给王孙宁;当然更想不到,王孙宁性子这么急,席尚未暖,子高也还没有离开郢都,就公然施行封建,且还把自己排在了第一个。原本以为要在白县呆个五年以上,才能见到封建的“曙光”,孰料仅仅三载……

他若受封,不一定被封在白,很可能要挪个地方,故此偶尔犯懒,也会自找理由:我这么辛苦治理白县,所为何来啊?一旦挪窝,这些农具、工程,全都要留给下任,真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只是随即便又振作,心说倘若始终等不到受封之日,难道我就跟白邑混吃等死,庸庸碌碌活一辈子不成么?

穿越前只是一介小市民,无事可以自主,过得浑浑噩噩;穿越之后,虽然遭逢急难,几乎不免,终究活着回到白县来了啊,并且此后有这么大一片土地可以施展手脚。归生终究年轻,其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点儿志愿的,且起码应该通过努力,使自己活得更滋润一些吧。

而今既然楚国已行封建,那么就应该加以推动,尽量使楚王封拜自己的时间提前,如此才可将青春年华,大把精力,不浪费于白县,而施之于封土。真若是等到四五十岁再得封,实话说他担心自己没啥动力再去搞社会变革和技术革新了。

吴姬继而提出,说你既然要去郢都,可能趁机寻得你亡父的遗骸,运回白邑来安葬啊?归生苦笑道:“儿自会遣人密访,但即便得了确信,暂时也不宜运归白县……今子国、子绰执政,耳目遍于郢都内外,若为所夺,反将有损于皇考矣……”

对于这个回答,吴姬并不满意,却也无计可施。于是想了想,又再提出请求,说你既然要前往郢都,离开白县一段时间,不如将子余召回来,代行县事吧。归生心说娘你做得好清秋大梦!连连摇头,说:“子余方稔熟壶丘之政,不宜召还;且儿此前使吴、伐陈,邑事自有胡子云、奄烛等料理,无过,则旧例不宜变改。”

但他多少还是改了些旧例,这回将留后事托付给了三个人,除胡子云、奄烛外,还多加上一个容英,要他们遭逢大事,一起商议决定对策,谁都不可专断自为。至于日常行政,胡子云自然管理国人,原本家臣全听奄烛的,如今则还要征得容英的首肯——让越士俯首而听命于吴士,怎么可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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