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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九章、英雄垂暮

归生辞别了母亲和妻子之后,翌日便收拾行囊,启程前往郢都。

这趟去,他只带朱飞、慎遂、射韶这几个最亲信且能打的,还有道路稔熟的新垣熙,及其他四名家臣——全是越士。驾戎车一乘,轻车两乘,装载了行李、干粮、盘缠,还有打算进献给楚王章和莫敖屈庐的珍物。

这些珍物,多半是文姜的陪嫁,是来自于越地的特产。

于路非止一日,当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鄢郢北门之时,恰好见到一溜长长的车队拥挤在城门洞内,挡住了自家的去路。归生命熊宜僚前去探问——倘若身份低于自己,那就赶紧让路啊,这天都快黑了,我可不希望露宿城外。

熊宜僚去不多时,回来禀报:“是秦使。”

归生心说原来是外国使臣啊,抑且还是从秦国来的,那估摸着不可能给自己让路了——等着吧。

因为楚、秦两国之间虽无正式盟约,但是关系一直很好。一方面是因为两家旧有姻亲——楚昭王之母便是从秦国嫁来的伯嬴——二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晋国。

相比起来,齐国跟楚国的关系也不错,因为楚昭王的正室夫人就是从齐国来的贞姜(昭夫人),抑且也有共同的敌人吴国存在。但昭王时代,终究因为申包胥往哭秦廷,请来过秦国的救兵,使得楚国危而复安,由此楚、秦之间的交谊,便远远超迈于楚、齐之上了。

这要是别国,尤其是郑、宋等小国的使臣,以归生的身份,真有可能令其暂时退避,让自己先过——荆楚贵族从来就是这么横!

只是在归生的印象里,这年月的秦国不但等若蛮夷,为齐、晋等中原诸侯所鄙视,抑且闭塞自固……勉强也可以说是闭关锁国吧,也就偶尔跟楚国做做生意,但双方使臣不常报聘。自从归生随父还楚以来,这还是头回听说有秦使至郢呢。

于是随口问熊宜僚:“秦使来何为?”不是来请我们夹攻晋国的吧?到目前为止,楚国虽在方城外陈兵数万,却还并没有积聚起足够与晋国连番大战的实力啊。

熊宜僚在郢都内外,人面都熟,早就打听清楚了,白公不问他不会说,既然有问,绝无隐瞒,当即回答道:“前来告丧——秦君崩殂矣。”

归生知道,伯嬴乃是秦哀公之妹,哀公崩后,因为大子石先逝——也追认了君号,称秦夷公——而传位给其孙秦惠公,惠公再传其子,就是这位才刚挂掉的秦侯盘。也就是说,秦侯盘算是楚王章的外甥……听说岁数不大啊,怎么这就死了?

“可曾定谥?”

“定谥为悼。”

归生心说怎么又一个谥“悼”的?仅仅九年之前,齐侯阳生为田釐子(陈乞)所弑,就给谥为齐悼公,然后今天又出了个秦悼公。

“悼”字,楚人写作上邵下心,可别看只比“邵”(昭)多了个心字底,美丑相差却十万八千里呢。悼的意思是“肆行劳祀”,或者“恐惧从处”,最好也不过“年中早夭”,形容这人啥都没干成就先挂了。

实话说从称霸西戎的秦穆公往后,将近十代秦君,归生一个都没印象。想穿越前看过的那部《大秦帝国》,也是从秦献公开始说起的,不清楚距离这位新死的秦悼公,还有几世、多少年……

貌似司马迁在《史记?秦本纪》里,对这一段描写也极简略,就跟流水账似的。估摸着吧,秦国就一直龟缩在西北一隅,不但再无东进的野心和图谋,北边儿还被义渠、乌氏等外族压着打。到了秦孝公时代,若再不变法,再不振作,怕是要连郑、宋都不如了。1

正琢磨着呢,前面的车队终于通过城门,交通顺畅了,归生就差一步,险些进不了城。因为天色将黑,守城之吏已然下令闭门啦,还是熊宜僚急前叫道:“白公受召还郢,岂可不纳而使露宿?”守兵这才把半掩的城门重新拉开,请归生一行通过。

入城之后,急奔城东的白公府邸。府邸无人留守,只雇了几名住在附近的国人不时打扫而已。归生入府之后,见庭院萧条,屋舍寒酸——好东西早就搬走去贿赂屈庐啦——回想当日匆匆逃离之时,不禁感慨万千。于是转过头去问熊宜僚:“你既无常业,不如为我管理这座府邸吧,如何?”

熊宜僚建议道:“白公既不常归,何不将府邸卖了,也省得整治。”

归生苦笑道:“此邸为大王所赐,怎敢发卖?”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不常住的房子卖了,换些钱帛、物资,运回白邑去呢,就怕一卖房子,会有什么奸人去楚王章面前进谗言,说白公这是打算落跑啦,再不回来了……

熊宜僚住在南市,距离这城东的白公府邸颇有一段距离,往来不便,因此不肯从命。他只是匆匆回了趟住家附近,寻得相熟的贾人,帮归生采购了不少酒肉,起灶生火,好好吃一顿热的。

几口热饭下肚之后,归生精神一振,便问熊宜僚:“听闻莫敖多次遣人来请,宜僚为何不肯出仕啊?固然引车贩浆者中,也有勇士,但勇士却不可久操贱业,而使才不得展,志不得舒也。宜僚既不仕我,也不仕莫敖,沉沦于南市之内,杂迹于乡俗之间,将不觉而头白,难道就甘心吗?”

熊宜僚默然无语。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原本只抱着货卖识家的想法,要找一个合适的主君侍奉——以他的出身,若未曾先立大功,是不可能成为王家之臣的——由此蹉跎十数载,好不容易碰上个白公胜对脾气吧,偏偏对方想要造反谋乱……继而接受了屈庐之邀,跑归生处做卧底,完了既无颜跟随归生,也不愿出仕屈庐,就只好继续窝在南市,操过往的“贱业”。

实话说除屈庐外,还有好几家遣人来访,邀请熊宜僚,但有白公父子珠玉在前,其他人熊宜僚全都瞧不上眼——起码你亲自跑一趟南市,哪怕不进家门呢,我说不定也捏着鼻子从了不是,这光遣人奉金前来,诚意何在啊?

可恼那白公父子,生生把我的胃口给养刁了……1

如今听到归生问起,熊宜僚几次三番打算纳头便拜,恳请收录,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开不了这个口。归生见他犹豫,也不便相强,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在郢都,有所见闻,可以写信告诉我,承感恩德。倘有出仕之意,不拘何时,都可直接到白邑来寻我。”

当然啦,他也就是这么一说,这年月通信不便,不是贴张邮票就必定能寄到目的地的,更不是动动鼠标,信就可以发出去的,而以熊宜僚的身份、地位,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送信之人。顶多归生偶尔派人来郢都公干,顺道去趟南市,跟熊宜僚打问一下情况而已。

过去新垣熙就是这么干的。

旅途劳乏,归生早早便睡下了,翌日起身,整顿衣冠,前往宫门求谒。时候不大,出来一人,朝归生深施一礼,说:“大王已知白公入郢矣,然方接待秦使,无暇分身,请白公先归府邸,再听召唤吧。”

这人年纪轻轻,穿着俭朴,是一张归生所不熟悉的面孔。归生心说这若是能跟后世似的,官员论品,各穿不同服色,再配不同的印绶啊、鱼带啊,或者戴不同的顶子,那多一目了然啊。而今只能瞧得出来是位士人,却不清楚是何身份,竟能为楚王传言……

于是不失礼数地问道:“请恕归生眼拙,足下是……”

“不敢,仆乃宫厩尹栾偃是也,初会白公尊颜。”

所谓宫厩尹,就是掌宫内养马的低等职务。这年月虽然已用寺人——就是俗称的太监——但很少能够如同齐桓公身边的竖刁那样,走上前台的,基本上楚王都是用宫厩尹、司宫、太官之类内廷职官,全是正常男性,充作亲信侍从。则宫厩尹帮忙传话,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奇怪的是,这人竟然氏栾……归生不禁一皱眉头,脱口而出:“我楚竟然也有栾氏么?”1

栾偃脸上一闪而过尴尬之色,赶紧解释道:“仆本栾武子五世孙也,晋侯无道,诸卿倾轧,因而逃楚……”1

所谓“栾武子”,是指曾为晋国上卿的栾书,其当日在晋的权势,几不下于今日之赵鞅。但在诸卿内斗之中,栾氏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到栾书之孙栾盈时代,遭士鞅进谗,被迫逃楚,后又仕齐。旋齐庄公纵栾盈还晋,掀起叛乱,却很快就被敉平,栾氏族灭。

当然啦,终究是数世大族,虽云族灭,也不大可能上上下下全体死光,毫无孑遗。不过归生从前只听说栾鲂奔宋,此外估摸着齐国也还有几个氏栾的,倒不清楚敢情我楚国也有。

楚国秉持着亲亲的传统,基本上要职全都被“王子群”和诸熊所把持,至于外姓,尤其是外国人,一般情况下就只能紧随在楚王身边,担任侍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不是楚国官员,而是楚王的家臣。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人脱颖而出,得以青云直上,比方说费无极做到少师,郤宛做到左尹,但必遭诸熊群起而攻之,均难长久。

虽说初次相见,自己有此问并不奇怪吧,终究算是揭了对方的创疤啦,归生颇感不好意思,急忙深深一揖:“归生失言,足下勿罪。”

等他离去之后,栾偃望着归生的背影,不禁心中暗道:“人皆云白公与乃父不同,是儒门谦谦君子,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啊……则我于景氏、屈氏无路可通,未知可能走白公的门路,以求大王信用哪?”

至于归生,自然转身就奔了申包胥府上,通报进去,等候良久,方才得到传唤。仆役将归生直接引入寝室,只见申包胥僵卧在被褥之上,紧闭双目,面色蜡黄如纸……

归生不禁感觉鼻子有点儿酸,这堂堂复楚的大英雄,此前使吴之时,精神仍很矍铄,年余不见,却竟变成了这般模样!于是压低声音问仆役道:“大宰究竟是什么病?”

仆役也低声回答他:“大宰忽一日晨起晕厥,从此风痹,四肢难舒,周身疼痛,巫者百般疗治,请神乞福,皆不能瘳……”1

话还没说完,就听申包胥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口唇翕张,含含糊糊地问道:“可是白公来了么?”

归生急忙近前两步,一把抓住申包胥战抖着伸出被外的枯瘦大手,柔声道:“归生在此,特来探望大宰。”

申包胥仍旧僵卧不动,也不睁眼,只是哆哆嗦嗦地说:“我头昏,眼翳,不能再见子反之面……死前能闻子反之声,再无憾矣。”

归生强作笑颜,安慰道:“月有阴晴,人有疾病,常事耳,大宰好生将养,必有……”

申包胥嘴角微微一抽,似在苦笑,随即打断归生的话,说:“我已七旬,天寿矣,还望能复起么?但求子反……子反善辅大王,振兴我楚……”

归生连连点头:“我是楚王孙,必定竭尽驽钝,兴盛邦国,大宰不必有疑。”1

申包胥最后说了一句:“也请子反有余力,将来……将来看顾我孙一二……”然后就再也不言不动了。

归生缓缓松开对方的手,躬身倒退,步出门外,随即转头问那仆役:“大宰有儿孙么?却未曾听他提起过……”

他曾经跟申包胥同车使吴,后半程熟络了,两人间几乎无话不谈,则当时申包胥的口径,可是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幼年便已夭折,如今膝下空虚啊。这怎么又蹦出个孙子来了?

仆役解释道:“大宰无儿孙,乃是月前大王来探视,允大宰过继一同族,奉其祭祀。大宰乃使人往申邑召其孙辈,名隐,不日将抵达郢都矣。”2

于是归生便索笔墨,把“申隐”二字写在左袖之上——不是为了方便记忆,而是为了表示,这名字我记住了,将来若有机会,自然会加以照拂,以报大宰知遇之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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