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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四章、蓝田之路

在归生和楚王章长谈之时,殿堂之外,栾偃伴着一个年轻人垂手静候。

但那年轻人早就来了,一直等到腿脚发麻,终于忍不住问栾偃:“楚君午后便与人会,直至日薄西山,犹不见毕,则不知所召者竟为何人哪?”

栾偃简洁明了地回答道:“是白公子反。”

“哦,便是前日以云梯破陈城的白公么?”

栾偃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莞尔,问道:“不料此事,竟已传入了贵邦……”

年轻人摇摇头:“千里悬隔,鄙国实不知也,然郢都内外,人人传诵,我伴使者入郢,非止一日,怎可能不知?”随即压低声音对栾偃说:“宫厩尹当切谏楚君,事关国家重器,正不宜大肆宣扬也,若为晋人所知,云梯将无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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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生和楚王章一直交谈到红日西坠,方才告辞而出。

他倒是瞧出来了,楚王章虽然口称“佳物”,其实对造纸术并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念念不忘攻城利器云梯。

想当初黄公覆将各种器物图谱,甚至于部分实物,全都打包交给申包胥,请申包胥帮忙上奏楚王章,其中相关云梯,并非归生破陈所用,而是他黄公绞尽脑汁,再加闭门造车,新近“改良”而成的。

这种新云梯,其实更接近于后世的攻城塔,不但造价高昂,抑且技术难度很大,再加上黄公覆并没有分拆搬运的计划,就使得这玩意儿吧,大而无当,实用效果要打折扣。

由此楚王章才说云梯“建造不易,运送不便”,问归生有什么改良的建议没有?归生当时回答道:“昔攻陈城,武城尹只命三日,臣乃简陋为之,赖陈人先已气馁,遂建破城之功。而若直面雄邑坚壁,且敌有坚守之心,便须按图制作矣,期以半月,可以成功。若大王遣大军讨伐郑、宋,围半月而再攻,常事也。”

他不打算给黄公覆下绊子,就只能先糊弄糊弄楚王章了。

等到终于谈完,伏拜请辞的时候,楚王章忽又问道:“子反已去拜会过大宰与莫敖了?”

“正是。”

“如何不拜大师、司马?”

归生闻言一愣——他跟大师子榖素无往来,因此不去求见,而至于司马王孙宽……那是仇家啊,避让还来不及呢。

楚王章笑着吩咐他:“既归郢,则大师、司马,是卿尊长,不可不拜也。且去,过几日不榖再召子反来见。”

于是归生退出宫后,休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去拜访大师子穀和司马王孙宽,午后方回。

这趟出门,新垣熙没跟着,是由朱飞驾车,慎遂骖乘——因为慎遂能打,归生是真怕王孙宽会对自己不利。照道理来说,楚王驾前,郢都城内,王孙宽不至于喊打喊杀的,但若设计为难呢?有慎遂跟着,他心里多少踏实一些。

等到返回府邸,新垣熙迎将上来,尚未开口,归生就先倒苦水:“若非大王所命,我又何苦走这一遭?”

新垣熙闻言一愣,随即关切地问道:“难道大师、司马,竟敢为难白公么?”

“也说不上为难,”归生翻身下车,口中说道,“然大师倨傲,如教训子侄……”虽说子穀若论辈分,是归生的曾叔祖吧,那你态度也不能太过份不是?

“且大师也不留飨……继往司马府上,司马托辞不见……”1

王孙宽不肯见归生倒是正常的,终究两家有仇,见面又不好发作,那还不如随便找个借口谢客呢。只是归生才刚跟子穀那儿受了一肚子的气,又在司马府前吃了闭门羹,自然会把怨气也发泄到王孙宽身上。

他还想继续抱怨、絮叨,新垣熙却赶紧深深一揖,随即近前一步,低声禀报说:“白公,有客来拜。”

“哦,”归生诧异地瞥他一眼,“谁来拜我?”

“是秦使。”

秦使来拜,恰巧归生不在府中,于是便由新垣熙迎入,摆上酒食款待,请其稍候。等到归生回来,迈步而入正堂,对方急忙起身,避席而揖道:“杨偃奉命,前来拜见白公。”

这位杨偃,其实就跟当初归生从申包胥使吴一般,乃是副使,而非正使,此番正是奉了正使之命前来的。1

归生与之对揖,分宾主落座之后,便按照习惯,先探问一下对方的姓氏、血源。杨偃回答道:“我,铜鞮伯华之孙也。”

归生心说怎么又一个老晋人啊……前两天才见过栾偃,而今得见杨偃,不但名字相同,竟连出身都相同,全都是晋国卿大夫之后,只不过一个流亡我楚,一个转仕于秦国。晋人真是满世界都撒!

晋国诸卿世代执政,此外还曾经有过两大家族,其势仅次于诸卿,一是祁氏,二是羊舌氏。晋悼公时代,刻意扶持这两家以拮抗诸卿,于是羊舌赤、羊舌肸、羊舌鲋、羊舌虎四兄弟各据雄邑,领显职,煊赫一时。

——其中羊舌肸就是名传天下的晋国贤大夫叔向,而羊舌赤字伯华,受领铜鞮,即被称为“铜鞮伯华”。

诸卿不忿权柄被分夺,自然要反攻倒算,于是就趁着栾偃的先人栾盈作乱被敉平,士氏污攀羊舌氏,当场处死羊舌虎而拘囚羊舌赤、羊舌肸,多亏祁奚相救,方才幸免于难。

再到下一代,叔向之子羊舌食我和祁奚之孙祁盈又为荀氏所谮,使得两家遭到族灭的命运,诸卿之势由此更炽——是为“祁杨之难”。

其间,羊舌食我曾一度逃入华山,遂以其父叔向的封邑为氏,改称杨食我,但最终还是被搜出来杀掉了。据杨偃所云,羊舌氏剩余的族人,全都跟着杨食我改氏了,部分终于逃出生天,就投奔他国出仕。

哪个“他国”呢?华山半在秦国境内,那当然是指的秦国啦。

如今杨偃仕秦为下大夫,跟从秦使,赴楚报丧,据说是久闻白公大名,故而前来拜问。

归生心说我哪有什么大名啊?即便如今郢都国人因为致师和云梯这类传奇色彩浓厚的故事而哄抬我的身价,终究不过边邑一个小县公而已,若无正事,秦国副使怎么可能来见我?但他还摸不清杨偃的来意,只得连声谦让。

杨偃顺杆就爬,更将他在郢都内外所打听到的相关归生的传闻,添油加醋描述一番,并且反复恭维。归生见对方不露口风,干脆转换话题,问起秦国的内情来——“不知贵国先君崩殂之后,大子可顺利继位了么?归生偏在远邑,不曾听闻大子之名……”

“今之寡君,单名为刺,乃先君悼公之嫡长也。”

“则不知执政者为谁?”

中原各国多半仿效周室,称执政者为“卿”,不过只有王卿可名“卿士”。楚、宋、秦等国则不同,楚国的最高官职是令尹,后又命司马,为令尹之副;宋国的两卿则称为左右师;至于秦国,乃名执政为庶长,有右左两位庶长。

诸国皆尚左,秦人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儿的影响,偏偏尚右,因此右庶长位在左庶长之上。2

据杨偃所说,秦国跟楚国某些风俗很接近,同样亲亲,所以两位庶长都是公子、公孙,血源既近,权柄又盛。甚至于他还隐隐地暗示,貌似秦悼公并非好死的,其中颇有庶长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手脚在内……

归生听了,心中暗惊——这般秘事,岂可轻易在外人面前宣之于口?即便说得很含糊吧,有心人亦能揣摩到真相啊,你这不是泄露国家机密吗?杨偃是啥意思?是这家伙天生的脑袋里缺根弦儿啊,还是欲以隐秘事来拉近双方的关系?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遑论暗泄机密呢——这人特意跑来见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心里虽然很好奇,也有些警惕,归生却并不试探,还尝试着把话题越扯越远。果然杨偃忍不住了,兜兜转转,终于进入正题。他先长叹一声,说:“今我秦国公室孱弱,诸公子执政,外迫于晋、戎,而内不修德政,先穆公之志已然丧尽,恐将沦于鲁、卫,甚至于郯、莒,为大国之附庸矣……”

归生心说难道你是仿效张松,来献地图的?但我不是曹操啊,连杨修都算不上,你应该去找王孙宁、王孙宽才对。

这年月秦国的态势确乎很糟糕,不象后世,倚黄河、函谷之险,即便不能进取中原,关起门来亦足堪自保。如今吧,晋之西境,北过黄河而进抵洛水(北洛水,是渭水的支流),南则与秦共分华山——就连桃林塞都位处华山之东,更别说尚未建成的函谷关了。

由此秦国面朝东方,不能说无险可守,但黄河、函谷关是金城汤池,洛水、华山却只是不足四雉的小城邑罢了。

更不用提秦国西面、北面还有义渠、乌氏等诸戎,虎视眈眈……

由此杨偃慨叹秦国之势岌岌可危,归生就多余安慰他一句:“楚、秦之间,数世盟好,秦若有难,我楚不会不救——大夫勿虑。”杨偃就是引诱他这么说,当即揪住话头,道明来意道——

“今晋人方与齐争卫,无论胜败,但能缓出手来,必攻我秦。鄙国所能仰赖者,如白公所言,唯有强楚,只可惜……”

顿了一顿,双手一摊:“相隔悬远,道路崎岖,缓急难救也。是以敢请楚君下令,沿丹水修其路径,过熊耳山而接蓝田,以便车马之驰驱。”

归生注目杨偃,沉声问道:“寡君已诺否?”

“楚君方在犹疑……”

归生终于明白了,原来杨偃此来,是为请自己在楚王章驾前进言,修成楚、秦之间可通车马、大军的坦道,方便万一秦国被兵,楚军可以千里驰援。

他对于楚国西北边陲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但闭起眼睛来想想,对照后世的地形,貌似这条道儿确实不好走啊。

楚、秦之间,相隔着秦岭山脉,从汉水向西不过两百里,便入山地,只有几条河流冲刷出来的狭道可以行军。这一区域内,最大的一条河流,便是汉水的支流丹水,丹水流域,理论上属于楚国所有,其实并无城邑,更难有效控制——就跟南方的三夷之地类似。

以这年月的技术水平而言,修路本就是大工程,遑论不是在平原上修路,而要深入山间,那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绝非小数目啊。最关键听杨偃的口风吧,秦国是不打算修这条路的——一则泰半途程深入楚境,二来就秦国如今这德性,哪儿还有闲钱呢?则欲楚国全力当之,归生很想问一句:凭啥咧?

如今楚方雄强,秦却衰颓,那么路修好了,只能用作楚师救秦,而不可能再秦师救楚……

想到这里,归生不由得开口问道:“此前鄙国大宰请师于秦,逐退吴寇,难道不是自蓝田、丹水而出的么?如何不能行大军?”

杨偃苦笑道:“鄙国之师,千难万险,方至于楚——此先君哀公踯躅,不敢遽受申子之请故也。且循丹水而下,可以舟船载运粮秣,然若溯之而上,不能得水运之力,行必迟缓。若不修此路,唯恐楚师北上,未及蓝田,而雍城已失……”

——如今秦国的都城还不在咸阳,而是咸阳以西三百里外,渭北的雍城。

归生可以理解秦人请求修路的迫切心理——周边就强楚这一个友好国家——同时对于楚王章闻而犹疑,更加感同身受。别说是那么大的工程了,即便稍稍派些人沿路而行,铺一些石子,搭几座津梁,让道路略微好走一些,也终究是要谋求回报的啊。但此路若修成,得利的却只有秦人,楚国能落着什么好处呢?

秦国方面是倚仗曾有援救之德、复楚之恩,这才敢腆着脸提这种要求的吧?但在政治的天平上,恩德能重几分?

也难怪楚王章要犹疑了——归生估计他是完全不肯答应,只是怕扫了对方的面子,才假模假式表态,可以再研究,再考虑。亦由此秦使才会到处游说权贵,望能在楚王章面前协助进言一二——只是他们怎么想起来找自己的?就因为自己在郢都内外颇有“贤名”?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昨日觐见楚王章,恰逢秦使派杨偃再来游说,结果杨偃由栾偃陪伴,在殿外溜溜地等了一整个下午。杨偃由此不禁联想,一个边邑县公,且其父还曾有乱郢之事,竟能得楚王如此看重,相谈半日……说不定这位白公子反深得楚王之爱呢!

这才建议秦使,说不如我前去拜访白公,试着请他进言吧——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反正咱们此行请求修路,多半没戏,那多小的可能性也必须利用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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