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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二章、东出昭关

这一年的仲秋时节,粟谷未刈,文姜流产了。

归生夫妇深感哀痛,吴姬更是戟指归生,大骂儿媳妇——还好文姜僵卧正寝,并未在场——说:“彼身为大夫之女,却荷蓧执耒,效贱人之行,我多次关照,既有身孕,当静卧,不能轻动,彼却不听——由此杀我孙儿,其罪大哉!”1

归生垂着头,拱着手,不回话,心里说:你那是关照吗?你回回上来就骂,那文姜肯听话才怪了……再者说了,整天躺着不动才无益于养胎呢吧。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白邑,盯得很紧,文姜日常劳作并未过量啊,怎么这孩子就没了呢?

想着想着,忍不住眼圈一红,随即清泪就淌了下来。

吴姬原本已经习惯了,自己责备归生夫妇几句,归生每常低眉顺眼,装模作样地倾听;但若话说重了,尤其是詈骂文姜,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当场就会发作。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归生反唇相讥的准备啦,谁成想儿子不开口,只是跟那儿默默地掉眼泪。

吴姬不由得气恨道:“丈夫岂可轻泣?汝这般软弱之相,如何为一县之表率?!”

顿了一顿,却终于还是放缓了语气,安慰归生道:“婴儿原本难产、难育,我听说人不能择其子,子却能择父母,若见其家不良,或不宜居,乃自堕去耳。此亦常事也,不必太过伤怀。”

可这种迷信话怎么能够劝得动人,尤其是向来不信这一套的归生呢?吴姬见归生依旧无语垂泣,不禁轻叹一声,又再说道:“汝以为汝是嫡长乎?其实在汝之前,我尚有一子,也是未足月便自堕了……”

归生闻言一愣,心说娘啊前些天你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嫁给我爹才半年就有了身孕,然后足月生下了我……怎么可能前面还有一个?难道说你们尚未结缡就先……1

只听吴姬继续说道:“且在汝兄弟之后,原本还有一妹,也未能得活。则妇人一生,所孕其半得存,所生其半得活,本是人间常情。我生下汝兄弟,皆能养育成人,已属份外之喜了……”

归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道:那也就是说,这年月即便贵族家庭,胎儿安产率都只有50%,婴儿存活率也只有50%?这真是太可怕了……主要还是医疗水平不过关造成的,哪怕我有穿越者的光环,也终究难逃这般厄运啊!

此前在郢都会见秦使杨偃之时,我就忘了问他啦,贵国有没有一个叫秦越人的?只是扁鹊氏秦,未必是秦国人,所传事迹兼及齐、魏和秦,在黄河流域东西乱蹿,真未必能够找得到。

况且他是否这年月的人,也还在未知之数……即便真请到了,就一定能提高安产率吗?即便穿越前的世界,也不是说只要结胎,婴儿就必定能够安然落地啊。

这思路一发散,倒是多多少少,冲淡了一些悲恸之情。于是归生一抹眼泪,躬身道:“多谢阿母宽慰。孩儿终究年轻,尚未见惯生死,一时感伤罢了。”

吴姬冷冷地反诘道:“汝父去时,却不见汝如何悲痛!”2

归生无言作答,只得找借口逃走了,再去好生抚慰妻子不提。

且说秋收过后不久,郢都突然有使者前来,传达王命——担任使者的是熟人,正乃宫厩尹栾偃是也。

栾偃传楚王章之命,说:“请白公使越。”1

归生闻言一愣。这年月各国的行政架构都很粗疏,部门职权划分很不明晰,若在后世,一县令或者郡守尚未交卸职司就派出国去搞外交,可能性很低,这年月倒并不鲜见。好比说此前归生就被申包胥扯着跑了趟吴、越嘛,不久前景宁还承诺黄覆,将来若有使鲁的机会,一定会派他前往。

因而归生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楚、越之间只有密盟,抑且往来通行不便,那有必要每年都跑一趟报聘么?当下试探性地向栾偃提出疑问,栾偃回答道:

“国中知越事,与越人有交往者,唯大宰与白公,今大宰已殁,大王便只得请白公暂释白政,走这一趟了。我为白公之副……”

归生心里话,是不是不仅仅自己着急,楚王章也着急,所以才要派使臣去催促勾践啊——你究竟啥时候才肯起兵灭吴呢?你可还许了不榖灭吴之后,十年之内,畁楚淮上之地哪。

只是此事牵扯到楚、越密盟,也不知道栾偃这一层级的是否知晓,自己方不方便向他透露……

旋见栾偃膝行向前,靠近归生,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方有越使间道入郢,通报大王,越王将于元旦前后,兴全国之师以围姑苏,并请白公使越。大王乃命我二人往赴越国师旅之中,观其军势。”

归生闻言大喜——勾践你终于下定决心行动啦!原来这回派我去不是报聘,也非催促,而是当军事观察员的。

春秋时代,诸侯相争,战事无日止息,则作为一方的盟友派出军事观察员去,考察战况,也属司空见惯之事。

于是赶紧收拾行装,再关照一下留后之事,归生便率容英、朱飞等家臣、属臣——此去从越伐吴,自然不方便带吴士——共三乘车马,五十余人,离开白邑,启程东向。栾偃所领,也是差不多同样数量,但车马比归生要多,因为装载了不少楚王章送给勾践的礼物。

路径是栾偃奉楚王章之命指定的,跟当年申包胥秘密使越不尽相同:他们先乘舟东行过蓼,然后在穷水、芍陂之间改陆路南下,过巢邑、橐皋而向昭关。昭关本是楚、吴之间的险塞,想当年伍子胥就是潜出昭关,逃到吴国去的,而今作为使越的楚使,当然不能直接出关去踏上吴国土地了。计划是从昭关内侧南下,在鹊岸附近渡过长江,再潜往会稽去。1

这一路上,虽多平原地形,但沟渠纵横,道路曲折,颇不易行,等到抵达昭关的时候,都已经翌年年初——季冬十二月——底了。此前三日路程,不但无城邑,且少野人村落,一行人被迫露宿于野外,如今既至昭关,栾偃就建议,咱们不如进关休歇两日,等养足了精神再继续往前走吧。

然而才到关上,守关将吏验过凭信,便问:“不知二位贵人此来,是使吴还是使越?”

栾偃一挑眉毛:“此非汝所当问也!”

归生笑着摆摆手:“无妨。”随即明白告诉对方:“我等奉命使越,因此不会过于昭关。”

那守将忙躬身道:“若为使越,则今昭关之外,便有越师屯扎。”

昭关本是倚山成险,而非凭岸立城,距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据守将说,十天之前,有一支兵马渡过长江,出现在昭关之下,自称乃是越王派来恭迎楚使的。

守将一开始还有点儿慌张,因为楚、越之间,前两年可是打过仗的——虽说主力并未碰撞吧——但遣人密侦,见越师数量不多,抑且距离关城五里之外扎下营寨,每日只是派人出去砍柴伐薪,别无异动,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归生听得此信,不禁和栾偃对视一眼。栾偃问道:“如何越人能入吴数百里而来此?”归生嘴角微微一撇,笑着提点他:“笠泽不守矣。”

若是越师拿不下笠泽防线,就绝不可能发一支偏师——据说数量还不多——深入吴境,直抵昭关。而若勾践如约,确实是十一月初起的兵,则到今天才不过一个月而已,算上这支迎接自己的小部队的行程,估摸着笠泽防线最多也就守了十天啊……

看起来吴国这回真的要完!归生着急去看两军大战的场面——倘若自己晚了一步,只见到焦土瓦砾的姑苏台,那这回就白来啦,不便归禀楚王章——因而也不休歇,当日出关,前往越营。

一名越将闻报,出帐恭迎,自称:“我,越大夫石原梓是也。”1

归生闻听此名,不禁一愣——啥,石原,日本人?越本蛮夷,而且比楚人更蛮,更夷,国中什么奇奇怪怪的姓和氏都有,但奇怪到这种程度的,并不多见啊。

当然啦,也就他觉得奇怪,栾偃则直接行礼,问道:“原来是石大夫,未知尊先祖出于卫还是宋,抑或是郑?”

这年月的各国贵族,以石为氏的主要有三支:一出卫公孙碏,字子石——也就是惯称为石碏的卫国贤臣;二出宋公子段,字子石;三出郑公子丰,字石癸。栾偃也估摸着,这位越国大夫,着短衣而断发,也就不文面——是不是文身则瞧不出来——估计挨不上那些名门,也就是随口那么一提。

谁成想石原梓两眼一翻道:“我氏石原,不是石……”

归生:还真是日本人!

“……本东夷也……”

归生:无论日本人或者越人,全都是东夷,还用你说?

“……浮海至越,受寡君信重,命为大夫……”

归生:海路过来的,竟然真是日本人!

“……若论先祖,当为殷人。”

经过详细打问之后,方才知道,这位石原梓跟日本人完全不挨边儿——话说这年月日本列岛有人吗——笼统地论起来,他应该算是齐人出身。3

从大公望受封营丘为始,齐国的疆域快速扩张,先后击败薄姑、淳于和莱等东夷方国,最终囊括了整个山东半岛。但齐国的腹心之地,其实还在内陆的济水流域,其对胶莱地区的控制并不严密,尚有大量半羁縻状态的夷部散居海滨。1

这个石原梓,就是其中一名夷人小族长,擅驾海舟,曾经往来吴、越贸易,前几年被勾践看中,厚币召之为臣,命为下大夫。

勾践招揽石原梓,甚至于其一族,不问可知,是为了对付吴国的水师啊。吴国水师甚强,不但能泛江、淮,与楚争雄,甚至于还能通过海路运兵——此前夫差攻齐,就曾经舟师泛海,袭扰山东半岛沿岸。

所以勾践不怕吴国陆军,独畏吴国水师,他之所以迟迟不敢全力伐吴,恐怕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在内。

那归生就不明白啦,既然如此,为啥会派石原梓来迎接自己,而不让他施展所长,去对付吴国水师呢?

对此疑问,石原梓习惯性地一翻白眼,慨叹道:“而今吴国,哪里还有水师……”

勾践之所以终于下定决心,全师伐吴,是因为吴国今年遭了天灾了,庄稼大面积歉收,还在夏季,内陆吴人就扶老携幼,多奔海滨去求活,由此跟沿海地区的原住民起了冲突,三天两头的械斗。于是勾践使范蠡泛海前往,供输数万斛稻米,收拢民心,就此把吴国的海军给彻底拆散了。

因而大战爆发,石原梓竟无用武之地,他又不擅长陆战,那就只好请命来迎接楚使了。

归生问道:“不知越王今在何处?”

石原梓一挺胸脯:“我军已破笠泽,团团围住了姑苏城——寡君见在城下!”

倘若越王还在会稽,不必派人跑那么远来迎候楚使,他是希望石原梓能将楚使直接领到姑苏城下去。

归生不禁暗惊——要知道命其为使,且经昭关入越,据栾偃所说,也是越国报信的使臣主动提出来的请求,那勾践为啥要这么着急地会见自己呢?竟不肯让自己先往会稽去兜一圈儿?难道说他有信心在短短的一两月间,便即克陷名城姑苏,生怕楚国使臣赶不上瞻仰他老人家驾车直入吴宫的风采么?3

这年月攻城手段相对匮乏,而姑苏更是后世都罕见的雄城大邑——面积未必有多大,城壁可着实的高峻——一般情况下好几个月甚至于一两年打不下来是常事啊。上回楚师伐陈,面对几乎还不到姑苏一半高的陈城,若不是归生搞出云梯来,怕也起码要打上大半个月……

勾践的信心就真这么足?虽知越师能战也,但不至于如此雄强吧?真那么能打,或终将为我楚国之患!

由此不仅归生,就连栾偃都坐不住了,提出请求,当日启程,尽快赶往姑苏城下去。石原梓这趟带来了五乘兵车,五百多人,当即护送两位楚使,利用事先准备好的舟船渡过长江,急匆匆向东而行。

八九日后,绕过五湖之南,抵达笠泽。到了南岸一瞧,越师竟然在水面上架设了浮桥,其断发文身,推车、挑担,协助搬运粮草物资的越人是络绎不绝。归生不禁疑惑,看这样子,勾践是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了……

真要是有信心一两个月就拿下姑苏城,你准备那么多粮秣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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