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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九章、机心之论

邾子益来奔的翌日,冉求复往馆舍求见,试探性地问起来,越国大概多久之后,才肯归还沂西之地啊?范蠡坦然答道:“最多三载。”2

随即解释:“我师围吴,已半岁矣,最多再有一载,必可克定。其后寡君或将北上收吴残土,复朝天子而会诸侯,到时候还须鲁君代为联络……”土地不是白拿的,将来勾践盟会诸侯之时,你们鲁国也得出一把力才成。

相信鲁人为了能够顺利取得失土,一定会遣使赴齐,通报此事,并且怂恿齐国与北上的越王盟会。只要齐、越两国稍露联手的迹象,必然会给晋国造成强大压力,到时候只需派遣一介之使前往,晋人定肯出席,以免被恶意地排除在外。则齐、晋、鲁都与会了,郑、宋、卫敢不来吗?

“……且相关礼仪,亦当访之于子有,或他孔门之高足也。”

冉求听闻此言,精神不由得一振。他心说到时候越王前往成周去朝觐天子,或者在盟会上接待王之卿士,你们总不会再嫌仪程繁复,要求简省,从而在诸国面前尽显蛮夷本色了吧?

至于范蠡,心说到时候自然由大王头疼去……

交谈少顷,看看气氛还算融洽,范蠡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尊师仲尼曾经南行入楚,惜乎未曾履足吴、越,而我边鄙之人,于仲尼之名亦久慕矣。闻听仲尼弟子在鲁者,不甚适意,如子有一般受季氏礼敬,实异数也。既然如此,不知愿否南下以弘扬尊师之教哪?”

冉求有些踯躅,想了一想,回复道:“孔门弟子三百,其贤者不过数十,有志于仕者,已皆仕矣,其余甘居穷巷,日夕整理夫子遗篇,并无远行之意……”担心范蠡面子上下不来,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自然,范大夫厚爱,我必定遍传诸弟子,凭其抉择,然若不从,所谓人之志不可强也,还请大夫海涵。”

范蠡瞥了一眼在旁边儿不说话的归生,归生会意,便即开口问道:“听闻季氏有家臣,名公输般,颇有巧思,乃请一见,不知可否?”

冉求答道:“季氏之臣千数,求不能尽知,自当返问家主,若果有其人,必定命他前来拜会二位大夫。”

冉求辞去后,归生不禁撇嘴道:“看他的意思,孔门弟子,皆不愿随大人南下。”

范蠡笑笑说:“也在情理之中。虽然仲尼曾经赴楚,背其华夷之论而几受楚禄,楚终究是千乘之大国,越远远不如啊,且更偏远,则其弟子不肯去鲁奔越,意料中事。且待我越国尽吞吴土,地接于鲁,或许便愿意来仕了——即便不能为我的家臣,肯迁居淮、沂之间,亦无不可。”

顿了一顿,面色一沉,又再说道:“至于公输般,若果如子反所言,有巧思,能巧技,冉求为季氏之宰,不可能不知道,想必是不愿使我等与之相见吧。”

他猜得一点儿都没错,且说冉求回去向季孙肥复命,不提范蠡意图招揽孔门弟子,只说“计大夫”想见一见公输般——

“越,蛮夷之国也,僻处荒服,闻其田土不良,工艺不精,则必各处访求百工,以富强越。公输之巧,名传诸国,此前齐国田氏遣人来访,为求所阻,不使见,以免他去鲁而奔齐。今越人声称归还沂西之地,鲁方有求于越,则若越使得见公输,恳请家主割爱,恐不便辞。不如谎称本为虚传,季氏实无此人,乃可绝越使之念也。”

季孙肥点点头:“子有考虑得确实周到。”随即话题一转,说:“我已奏上国君,以费邑在东,自当由我恭送越使出境……”

使者离去之时,派个人送送,这很正常,但正不必要一国执政亲往。主要季孙肥想把将来有可能归还的沂西土地,直接捏自己手里,为此才打算返回封土,做些先期准备。于是奏明鲁侯蒋,说我也很久没回封土上去瞧瞧啦,正好相送越使往费,一尽地主之谊。

鲁侯蒋巴不得眼眉前没这个人,当即允准。

由此数日之后,季孙肥、冉求等陪伴着越国使团,以及邾子益一行,辞别鲁侯蒋,离开曲阜,启程东向。

费邑在曲阜东南方二百余里外,乃是季氏的大本营。想当初孔子在鲁国担任司寇,立志削弱卿大夫而独强公室,下令堕毁三桓过于高峻、僭越礼仪的主城,就分别是季氏的费、孟氏的郕和叔氏的郈。

季氏家臣、费邑邑宰公山不狃不服,起兵反鲁,甚至于一度攻入了曲阜,旋被孔子遣申句须、乐颀率军击败。但接着孟氏家臣、郕邑邑宰公敛处父苦口婆心,说服了三桓,导致鲁定公亲自出马,包围郕邑,都久不能下。于是这孔夫子平生最大的手笔,终究虎头蛇尾,功败垂成了,孔子因而灰心失望,干脆辞去官职,开始周游列国。

在“堕三都”的过程当中,费、郈二邑其实都已经被堕低了,但等孔子一走,又复重建。原本三桓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削弱逐渐尾大不掉的诸邑宰的势力,结果也都回复原样。

所以吧,虽云费邑是季氏本据,季孙肥其实管不大了,他只能长年待在曲阜,利用费邑等封土上的资源,再去挖公室墙角。由此不常归费,这回也正好利用恭送越使的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去瞧上一眼。2

一路上走得很慢,足足八日,方才抵费,费邑邑宰打开大门,列队相迎。随即季孙肥便盛摆筵宴,款待邾子益和越使,范蠡趁机提出来,我等想参观一下季孙大夫的城池,可以吗?

季孙肥满口应承,心说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我去邑内各处巡视一番,查查邑宰有无私吞财货,同时也抖抖自家威风,别久不归邑,费人都忘记自己的主家究竟是谁了。

邾子益对此不感兴趣,留下歇息,于是季孙肥、范蠡、归生,三乘马车鱼贯而出。照道理来说,季孙肥是主,范蠡是贵客,就应该并车而行,归生跟随其后,但除了正中央一条大道外,费邑的街巷普遍狭窄,即便两车都不能并行,那就只好排开一字长蛇阵了。

归生睁大双眼,仔细观察这鲁邑的风貌,并与自己的白邑作对比。总体而言,费邑比白邑占地面积要大,墙壁更高,足足七雉——这肯定是违礼的——人口也稍稍繁密一些。

然而城内秩序却不敢恭维,固然鲁人好礼,士人哪怕于街道上偶遇,也必相向跪拜行礼,显得颇为温良敦厚,但交通是要靠管理的,不是仅仅懂得谦让就一定能够畅通无阻——况且士人对于平民、奴隶,那绝不可能谦让。

所以街上挺乱,违章建筑更比比皆是,因为没有排水渠,前几天又刚下过雨,道路颇为泥泞难行。邑内居民吧,起码有一半面有菜色,但同时高级士人锦衣华服,个个肚腹隆起,面泛红光——也就是说,贫富差距很大。

此番前来的路上,归生特意请范蠡隔过冉求,再向季孙肥探询鲁班的消息,季孙肥只托不知,还说可能是民间谣传吧,自己家中应该没有这样一个人。归生为此颇感恼恨,由此暗示季孙肥,让我们瞧瞧您这儿的工坊吧。

季孙肥说工坊有啥可瞧的?但还是命邑宰——为其家主驾车——抖辔前往,就在工坊门口停下,打开大门,让越使随便瞧两眼。

“内中杂乱,非贵人所当履足也。”

归生伸长脖子,朝里面瞥了两眼,突然间手指一物,问道:“此物稀奇,何用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归生所指,是倚靠在墙角的一张曲辕犁。

范蠡不禁诧异地望了归生一眼。归生既然发明了曲辕犁,还半卖半送,传于周边诸县,那当然不能忘了自家老丈人啊。尤其他常派越士返回会稽,往来送信和打探消息,倘若有人提起此物,自己却毫无直言相告的迹象,范蠡又会怎么想?

所以啊,范蠡难免疑惑,这玩意儿不是你发明的么,你怎么假装没见过,不知道有啥用?

但他终究精明,也不发话,只是跟边儿上冷眼旁观。

季孙肥也不认得这东西,仿佛是犁,但为啥曲里拐弯的呢?便问邑宰。邑宰躬身答道:“这是才从齐国购得的新犁,可以单牛而驾,其效百倍于旧犁也。”

归生不禁讶异,心说这才几年功夫啊,竟然都传齐国去了,且还从齐国南输鲁国?

但他表面上却只是冷冷一笑,随即撇过头去,示意可以了,咱们可以走了。季孙肥忍不住问道:“这新犁,难道贵国也有么?”

归生正色答道:“我曾听说一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敝国并非不知此物,然羞而不肯为也。”2

季孙肥闻言,不禁面露惭色,当即朝邑宰狠狠瞪了一眼。邑宰似乎有所不甘,却也不敢辩驳——虽说家主就一摆设吧,若无大事也不便顶撞,至于越使,那更得罪不起了——只得喏喏致歉。

数日后辞别季孙肥,离开鲁境,范蠡重提此事,就笑着对归生说:“子反之言,无乃太毒乎?”

他知道楚人中信奉老子之道的不少,其中某些人确实反感机巧,反对机械,渴盼回归老子所说人皆淳朴的小国寡民时代去——由此接舆之类隐士,几乎各县都有,绝非凤毛麟角。但归生肯定不是这类人啊,他自己搞的发明还少吗?他自己就够有机心,够能制造机械的。

之所以板起脸来,斥责鲁人,分明想把对方的道儿给领歪喽——你们竟然藏起公输般来,一问三不知,不肯让我相见,那好啊,我干脆把机巧、机械,全都贬得一钱不值!

但其实吧,归生那段话也是抄的,本出《庄子》——虽说这年月,那位庄周先生应该还没有诞生。

《庄子》原文,是说子贡南游于楚,见一老人“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实在辛苦,就教对方使用桔槔,结果被老人用“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的话,冷嘲热讽了一番。子贡惭愧无地。

这故事应该是编的,只为了阐述庄周本人的思想、理念而已,归生对此,当然很不以为然,因为根本不符合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嘛。但他本身还是挺喜欢《庄子》一书的,这段话也挺有趣,就自然而然地记在脑中,这回正好喷将出来蒙人。

归生的心思,不可能瞒得过范蠡,但对于范蠡所言,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费邑之政,在其宰手中,季氏高高在上,不亲庶务,斯能为我所欺,而观其宰,颇有不以为然之色。则费邑是否用新犁,季氏说了是不算的,我之所言,其实无用。”

也就是出出心头怨气,恶心恶心对方罢了。真想阻止季氏甚至于鲁人使用新技术?根本不可能啊!

出了鲁境之后,一行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不数日便返回纪鄣,石原梓接住,一起登上海船。其后顺着沿岸潮流而行,速度比来时更为快捷,等返回姑苏城下的时候,计点出使时日,竟然才两个月挂零而已。

不过这一路上,邾子益可受罪了——他晕船。登船的时候还是满脸的好奇,外加无限憧憬,等到下船,脸都绿了,人整个儿瘦了一圈儿下去,双腿战抖,必须臣子背着他登岸……

途中,归生自然将出那双玉璧来,酬答石原梓,并且还额外送了石原梓一具青铜鬲。这倒并非他有多看重石原梓,或者逐渐习惯大手大脚了,而是隐隐约约的,总觉得这海上贸易船团吧,自己将来有可能用得着……

抵达越营,勾践亲自出帐相迎邾子益,寒暄几句后,便拍胸脯保证,且待灭吴之后,一定会主持公道,送对方返回邹邑去复位的。他看邾子益脸色极差,即便得了复位的承诺,欣悦之色也无法冲淡疲惫之态,便命人准备寝帐,送邾子下去歇息吧。

然后才召范蠡和归生入帐复命。二人刚行过礼,就见勾践面露憾色,喟然而叹息道:“白公归来,何其之速也……但若能更早两日……”

作者的话:今日两更,求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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