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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十三章、锦衣夜行

归生是范蠡的女婿,而非文种的女婿,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但勾践肯定是有数的,所以他才问啊,范蠡无子,最亲近的也就你这一个女婿了,且你又身在姑苏城内,那他有没有向你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哪?1

归生心说我当然知道,但不是通过范蠡之口,而是通过后世的史料……略一抬眼,见勾践双目如电,仿佛直刺自己五脏六腑似的。他生怕自己若彻底撇清,在表情上未必伪装得象,反倒会引发勾践更大的猜忌,于是略一沉吟,便拱手道:

“外臣从前也问过范大夫,既然志在灭吴,则灭吴之后,有何打算?是仍留会稽侍奉越王啊,还是归封以颐养天年哪?范大夫云,他本是楚人,别家去国,三十年矣,今既富贵,且佐其君而扬名天下,岂可不归故里?正所谓‘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耳’。他是想要返归楚国乡里,重修祖宗庐墓。1

“但外臣也未曾料到,他竟然辞官而去,且竟不待从越王盟中原诸侯,亦不凯旋会稽,便先遁去了……”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啊,我确实没料到他能才刚打完仗,气都不歇,掉头便跑。

完了归生又故意反问勾践:“外臣不敏,但思越王与范大夫,君臣一心,相识三十载,则范大夫为何辞去,难道越王便毫无头绪么?”

勾践听问,也不回答,只是转过头去,恶狠狠盯着那员被按倒在地的将领,一字一顿地问道:“伯嚭奸宄,死不足惜;然夷光何罪啊?汝等竟能狠心沉之于五湖?”

那将俯伏在地,辩解道:“此皆范大夫之命,臣不敢违抗……”

“抬起头来!”

左右把那将领的脑袋扳将起来,直面勾践。勾践又再一字一顿地问道:“寡人有问,汝不可诓言——范大夫果然辞官而去否?”

那将表情诚挚地回答道:“正是,只交臣虎符,使归还于大王。”

“汝等果沉伯嚭于湖否?”

“正是,范大夫之命,不待舟行,便已沉之矣。”

“汝等果沉夷光于湖否?”

就连归生在旁,都能够瞧得出来,那将眼珠子不由自主地朝侧面一瞥,特意避开勾践的目光——“正是,已沉于湖。”

这下子勾践明白了,归生也大概明白了一些。

正如范蠡所说,以伯嚭的口蜜腹剑,以越女夷光的天姿国色,一旦被送到勾践面前,勾践很大可能性狠不下心来处死,而会留其性命。但若仅仅留其性命还则罢了,身为名闻诸国的吴国大宰,很可能转仕于越,至于夷光嘛,勾践可能会将其纳入后宫。

你瞧刚才王孙雒来降,勾践先问夫差何在,然后第二句就问夷光何在——虽说话才出口就给咽了,改问正式称呼“姒氏”,可是归生就在他边儿上,听得是真真切切啊。

那夷光有99%的可能性,并非真的越国宗室之女,而是民女假冒的,则对于高高在上的勾践来说,区区民女,死了就死了吧,为何还要反复询问、试探来报的将领呢?归生怀疑,勾践是早就瞧上夷光的美色了,从前因为国仇未报,刻意俭朴,即便不把夷光送入吴宫,他自己也是不能领受的。如今夙愿得偿,十多年的暗恋乃重又浮上心头……

范蠡说过啊,“寡君之为人,好声色,乐犬马,自矜而傲下”,这美色也是声色的一种嘛,则勾践多半好色。

由此范蠡才会抢先一步,先把伯嚭和夷光诓出姑苏台,即刻处置之,以免落在勾践手里。

但问题是,范蠡真的让人把夷光给沉了五湖吗?

真要是沉了,他大可以自己回来,禀报勾践,哪怕勾践再怎么不高兴,当此大胜之机,也顶多就是埋怨范蠡几句罢了,必不敢以专断自为、不告而杀之罪严惩范蠡。那范蠡再找合适的机会辞官,岂不是好?

除非范蠡是带着夷光跑了……那他就绝不能回来啊,勾践一定会到处寻找夷光的下落,哪那么容易私藏啊?

最后的疑问就是,范蠡是因为不忍心杀夷光,所以才临时起意,带她落跑呢,还是本已觊觎夷光的美貌,其实早就已经计划好了,美人到手,绝不停留,立刻辞官!

归生忍不住望向勾践,谁成想勾践也正在瞧他,随即脱口而出:“范大夫终究是楚人也……”

左右人等听了,还以为勾践的意思,是说范蠡为楚人,所以才想功成身退,返回楚国老家去——刚才白公就是这么说的嘛。而在归生耳中,勾践完整的话语可能是:

“范大夫终究是楚人也,颇得楚国先贤之三味。”

因为楚国先代,也有一人,为一女子之故而抛弃了高官厚禄,甚至于抛弃了长年侍奉的主君——这人叫做屈巫,习称为巫臣,曾任申县之尹。

楚庄王曾经破陈,掳获了据称年近四旬依旧风韵不减,石榴裙下拜伏之臣无数的夏姬(郑穆公之女),庄王和令尹子反都想迎娶夏姬,却为申公巫臣所谏阻,最终,庄王将夏姬赐给连尹襄老做继室。1

邲之战,连尹襄老战死,尸体为晋人所得。于是巫臣借口送夏姬归郑,以说服郑侯向晋人求恳,好迎回襄老的遗骸,趁机就在路上把夏姬给上了,二人私结为夫妇。当然啦,这事儿瞒不了人,于是巫臣干脆带着夏姬,去楚而投晋。

令尹子反闻讯大怒——你当初拦着不让我娶,我还以为你好心,原来是自己想要那女人——当即发兵尽诛巫臣一家。巫臣听闻噩耗后便放话,要严惩子反——“我必使汝疲于奔命!”于是向晋侯献计,南下使吴,教吴人以车战之法……1

谁能想得到呢,吴国之兴,还曾一度几覆楚祚,根源竟然是一名楚臣瞧上了个寡妇……则巫臣对于天下大势的影响,绝不逊色于一出而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的子贡啊!

然而巫臣于楚终究是叛臣,对于越国而言……吴、越既然仇深似海,那么越人也不会喜欢巫臣吧,倘若真把范蠡来比巫臣,这话就未免太狠啦。故此勾践话才说一半,赶紧给咽了,这倒使得归生想帮忙范蠡讲几句好话,说他是绝对不会与越国为敌的,但勾践既然把靶子撤了,却也无的可以放矢。

因而对于勾践之言,归生一时间接不上口,只得垂下头去,但还是用眼角打量勾践的表情、动作。只见勾践喟叹过后,便将虎符收起,随即一摆手,命人放开那员将领,逐出殿外。

看起来,他对此事是颇为不满的——竟然跟寡人抢女人——却也不便发作,只得道声:“罢了,人各有志……”转过头去,继续跟苦成他们商议,应该如何处置那些吴俘。

苦成等皆劝,为了尽快稳定吴地,安抚吴人之心,对于吴俘,还是网开一面的为好。勾践最终决定,尽快遴选五十对吴人夫妇,陪伴王子地前往甬东;吴俘暂时拘押,等到姑苏城内外的局势彻底稳定了,再加开释。

至于王孙雒,命其担任皋如的向导和副将,再次北上,宣扬夫差已死的消息,招降纳叛,以取全吴。

勾践本人则统率大军,定于五日后凯旋会稽。归生忍不住在旁边插嘴发问:“越王还要北上中原,以盟会诸侯么?”苦成代替勾践回答道:“师出日久,人皆思归,且待明岁,再向中原,且送邾子归国。”转过头去朝勾践一拱手:“大王以为如何?”

勾践点头道苦大夫说得很对,就这样决定吧。归生趁机请辞——反正姑苏城也打下来啦,吴、越之争就此落下帷幕,那他离开楚国将近一年,也总该回去了。

勾践自然开言挽留,要归生先跟他返回会稽去再说,归生固辞——我从这儿回家,比从会稽启程,要近便多了。最终勾践给予厚赐,让归生一行押运着二十多车财物,绕过五湖,原路折返。

——其中三分之一是范蠡分与的鲁人之赂,三分之一是勾践赏赐,还有三分之一是勾践请归生奉献给楚王章的。

归心似箭,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元旦前返回了白邑。

胡子云、奄烛等人接入,归生直入正堂,二话不说,便命将家臣们全都聚拢过来,然后大声宣布道:“我方自姑苏城下来,告尔等知晓,前日越师破姑苏,吴王及吴大子自刭,王子地为越王迁居甬东,以奉大伯之祀——吴今亡矣。”

几名未曾跟从东去的越士闻言,当即攘臂欢呼起来,惹得吴士们怒目相对。原本吧,吴士们闻听噩耗,多半震惊、痛怛,其中有几个忍不住眼圈儿都红了,但也只能私下垂泪啊,还能做什么?终究去吴都整整十年啦,如今已是楚人,难道还能回去找越人报仇不成么?偏偏那几名越士毫无眼力介地竟然欢呼雀跃,就此吴士们的满腔怨愤,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了。

奄烛当先呵斥道:“白公面前,不得大呼小叫。且闻他国丧亡,汝等却喜,这是什么礼数?!”

容英冷哼一声道:“越灭吴,宰等皆悲,我等皆悦,人之常情也。除非宰等不悲,则我等自然不喜。”

归生一拍几案,喝声:“且住!”随即注目奄烛,一字一顿地说道:“今乃可实言相告也,楚、越之间,实有密盟。而今我楚之盟友得胜,雪会稽之耻,报臣从之痛,则汝等既为我之家臣,在楚立身,试问,是该悲哀呢,还是该喜悦啊?”

奄烛无言可答,倒是旁边的华生大着胆子拱手道:“白公容禀,我等虽已仕楚,且论及先祖,也多是楚人,终究曾居于吴,于姑苏内外尚有亲戚、友朋,因而骤闻吴亡而哀,非哀吴也,哀亲戚、友朋也……”

归生朝他点点头,宽慰道:“放心,我方自姑苏城下来,越人既入姑苏,不能说秋毫无犯,但越王为收吴人之心,也并未横暴之。乱世之中,争战无日止息,则死伤于战阵之上,士人之命也;若侥幸未死,日后大可安居,汝等不必太过挂念。”

顿了一顿,又说:“吴王实残虐昏主,前既破越,复北上与齐、鲁相争,每岁兴师,吴士枕藉于途;复不恤民生,吴人不免冻馁于国,蹿之海滨,身填沟渠。其时也,如何不见汝等哀及亲戚、友朋?今越人得吴地,或将施宽政于吴,使士得息肩,民可温饱,又何必哀恸?”

奄烛叹息道:“白公所言,句句在理,我等本不该哀恸——吴之亡也,本在预料之中。然曾居吴,骤闻其亡,不能不有感于内,人之情也愚,非道理所可左右。还请白公宽恕。”

归生颔首道:“汝等的心情,我多少能够体会……”转过头去,注目容英:“既同在我门下,汝等都是楚士,自当忘却前曾在吴,或曾在越,戮力同心,为我良佐。同僚的心情,也不能不顾及啊。”

容英急忙俯首道:“白公教训的是,臣等虽喜,不当鼓噪。”

归生又转过头来,望向奄烛、华生等人,说:“我会允准旧曾居吴之臣,陆续东去,探望亲戚、友朋,以免悬念。若有不愿为越王之臣者,也可荐之入白,改仕于楚。先期十人,家宰且去拟定名单吧。”

随即一摆手,说就这样,先散了吧。奄烛似乎还有所禀报,归生摇摇头,说:“容后再议,我远行而归,先要去拜望家母。”

他这趟回来得挺仓促,民间的风声尚未传至白县,因而奄烛等人乍闻吴国灭亡,不免大吃一惊。但吴姬虽然也挺惊骇的,其表现却比那些家臣要镇定多了。

她只是在听了归生的禀报后,急切地问道:“汝舅如何?”

“王孙苟,死于战阵之上……”

吴姬双眉一挑:“我问的是汝亲舅父!”

“阿母且放宽心,阿舅无恙,他在吴王自裁后,开姑苏台迎降越师,越王已释之矣。只是……越王说奄是大邑,不可留封。”

吴姬苦笑道:“能得全身便可,国家既亡,谁还敢奢望旧封呢?只要性命尚在,汝舅哪怕西投于白,汝总不至于慢待他吧?”1

归生道:“阿舅若肯来,孩儿自然奉若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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