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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章、常棣之华

汉水岸边,高高的祭台之上,楚王章诵念金牍,册拜归生为昌文君,完了便将金牍递给归生。归生双手接过,再叩首,旋将金牍转交给跟随在身后的家臣新垣熙。

这份金牍,是确定了归生拥有规定地区的土地和人口所有权;其后楚王章又授归生以金钺,示其于封地可专用刑及征伐也;授归生以金节,示其可以行商不征也。

话说楚王章授给归生的金节,乃是用青铜所制,形状类似于带节竹片的金属文书,其上镂金文字为:2

“唯王十八岁,仲冬之月,丙巳之日,大工尹成以王命,命集尹宿、金尹缓、金令皇为昌文君归生铸金节。车五十乘,岁能返。毋载金、革、弩、箭,如马、如牛、如特,屯十以当车。车如棓徒,屯二十棓以当一车,车以毁于五十乘之中。自娄林往,行于全荆,见其金节毋征,毋舍桴饲,不见其金节则征。”

这是规定了商队的规模(车五十乘),规定了货物种类,同时也规定了途程范围(必须一年之内,可以来回的)。如此金节,一共五枚,并合起来,恰好一段完整的带节竹筒,只是在册拜仪式上,楚王章象征性地授予归生其一而已。

也就是说,归生总共可以组建五个商队,各自上限为五十乘马车或者牛车,在楚国境内巡行、贸易,只要执此金节,便可畅通无阻,不征商税。当然啦,短时间内,估计归生连一个商队都组建不起来……

鼓乐声中,归生接过三样信物,再拜楚王章,然后将腰肢略略一直。旁边权公、唐公见状,赶紧过来,一左一右,把着归生之臂,将其搀扶起来。然后归生倒退几步,侧向面东而立,群臣一起躬身,朝他叩拜行礼。

只有令尹景宁、司马景宽立于楚王章左右,不拜,舍此之外,即便大师子穀和莫敖屈固也都是要拜的。

其时各国皆有封君,而唯楚国的封君最为尊贵。

这是因为各国行封建是常态,国君将土地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再将土地封给各级士人,由此任何人都不因是否领有土地,而显得比同等级者更高一头。不象楚国,县制,或者不如说宗族制才是常态,封君乃是新生事物,只命王室近支和有大功者,则一般贵族自然不能与之比肩。

所以楚国之封建,不同于中原诸侯之封建,而更近似于周天子封建诸侯。周之诸侯,公侯一等,子男一等,也就是说,齐侯、晋侯、鲁侯等,与宋公,或者为王卿士的周公、召公、单公、尹公,理论上是平级的。

楚国的封君,亦与执政之卿,也就是令尹、司马平级,令尹、司马以下,皆当行拜礼。所以说,即便景宁、景宽并非封君,他们也都可以站着接受归生的致意。

就此归生受群臣贺拜之后,便主动朝向景宁、景宽兄弟,三人对揖为礼。

整套仪式说起来简单,行过一遍之后,也好几个小时过去啦,众人这才下台,重新登上马车,启程还郢,等到进入郢都东门,天都快要黑了。

这年月,人们习惯于一日两餐——即便贵族也是如此——朝食在上午八时左右,暮食在下午四时左右。但今天为了这场册命仪式,参与者提前在七点就吃过早饭了,然后等到黄昏时分的五六点钟,还没能用上晚饭,因此个个饥肠辘辘,疲顿不堪。

好在王宫中早已盛排筵宴,款待归来的众人——当然啦,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入席。

归生新命封君,自然是宴会的主角,尤其在楚王章随便吃过几觥酒,便借口更衣避去之后——就是要把归生给凸显出来——由此群臣络绎过来向归生敬酒。尤其此前从未谋面的唐公,竟然端着金觥,口诵《甘棠》之诗。

《甘棠》是《诗经?召南》中的一篇,主旨是召国之人歌颂召公之勤政爱民。召公乃是兴周名臣,在周室的地位很高,倘若中原诸侯,估计是没谁敢以召公来比拟时人的,当然啦,楚人不在乎。

归生心说我堂堂荆楚蛮夷,干嘛要去诵《诗》啊?《诗经》里有“楚风”吗?人家都不收我国的诗歌,我等干嘛去诵念他们的诗歌呢?好在他对此早有准备,知道国中不少贵族全都深受周礼的荼毒,因此事先跟新垣熙研究了好几天,否则还真不好回复唐公。3

当下起身回敬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这是《周南?樛木》,诗篇很短,意思也简单,就是贺喜,表达祝福之意——今天宴会很快乐啊,希望您这位君子,能够玉成他人,也能保爱自身。

我管你跑来唱什么呢,都以贺词作答,那绝对没错啊。

可是他没想到,竟连景宁兄弟也过来敬酒了,归生不待二人抵近,赶紧避席,以示不敢。虽说景氏和平氏之间嫌隙日深,估计是个人就能瞧得明白吧,终究大庭广众之下,面子上总还是要能过得去的。归生虽为封君,身份尊贵,那两位也是啊,且论辈分,还是归生的叔伯……

景宁劝过一觥酒就退开了,景宽上前,双手执觥,朝归生笑笑,曼声吟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归生心说混蛋,竟然连你也吟《诗》!

对于《诗经》,他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倒是都研读过,知道景宽所诵,乃是《小雅?常棣》,专歌兄弟之情。景宽特意过来念这首,究竟啥意思?是有拉近感情,甚至于暗示消弭前愆之意么?

归生斜眼偷瞧景宁,就见那位并未归座,就在不远处,眼角也正往这儿瞥呢。看起来,即便不是景宁的授意,对于景宽这种表态,那家伙也是默许的,且还伸长了脖子,在专等我的回答哪。

归生心说表面上敷衍一二,谁不会啊,尤其从此我在东陲,你在西隅,风牛马不相及。当然最好呢,是你赶紧交卸了令尹的职务,返回封地上去,那就彻底管不到我啦。

只是景宽既以《诗》来暗示,自己也得回之以《诗》,方才不丢脸面。可是这种情况,此前就压根儿没能料想到啊,毫无准备啊,可该如何答复才好?

赶紧一边朝景宽鞠躬回礼,一边搜索枯肠,好在《常棣》诗不算短小,等景宽吟完,归生心里也有主意了,当即将手中金觥高举过下巴,扬声诵道: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此乃《郑风?叔于田》,是称赞一位壮士,如何的英俊、仁慈且勇武过人。据说此“叔”乃指庄公之弟共叔段,也可能指的郑国其他某位“叔”,就是序在长、次之下的贵族。但归生吟咏此诗,自然是化其意为“叔父”,用来赞美当面的景宽了。

但你若细琢磨吧,也可能包含有其他的意思,比方说:咱们本是叔侄啊,你说什么兄弟友爱?别扯淡了!甚至于:小心啊,你们可不要学共叔段,为德不终,最终沦为国家的叛臣!

由此宴罢,景氏兄弟同乘而出王宫,景宁就拧着眉头低声问道:“子反吟咏《叔于田》,乃真颂乎,还是别有用意?”

景宽笑道:“仓促之间,哪里想得到其他用意,不过借‘叔’而喻‘叔父’罢了,令尹不必多作联想。”顿了一顿,又说:“即便子反对我景氏仍存恶意,此去千里之外,料亦无害于我也。”

景宁摇摇头,说:“亦不可不加提防……其徐公之任,在子反侧近,必须仔细斟酌。”

——————————

归生归心似箭,乃于受拜五日之后,辞别了楚王章,启程返回白邑——他要先准备一下,再挑选三百户楚人,争取赶在春播前就封。

行列之中,打出了红底的氏名大旗。这面旗帜是归生亲笔写就,请人绣成的,掌旗之人乃是熊宜僚。1

归生既已受拜为封君,便再次亲往熊宜僚家中,促其出仕。其实受封的消息早已传遍郢都,熊宜僚每天在家中静坐等待,可是左等归生不来,右等归生不到,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谁成想归生要等受封之后,才特意以封君的身份来聘熊宜僚,一时间其家门外人潮如堵,国人无不称羡。

熊宜僚感动得连眼泪都快下来了,尤其归生旋即命其掌旗,算是给足了熊宜僚面子。

归生心说,此乃我受封之后,所招收的第一名家臣也,那自然要隆重其事,以为千金马骨了。

然而按照楚国文字,其氏名本写作“坪”,归生亲笔草就,绣上大旗的,却是一个“平”字。好在这年月因为诸国并立,加上识字率极低,即便贵族也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因而异体字很多——搁后世反推吧,会说通假,其实多半是古人的错字、别字——才并没什么人提出异议来。3

反正白公……啊不对,昌文君乃平氏之主,那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喽。

途中所过城邑,其尹、宰等闻报,尽皆远出相迎,供奉、款待之盛,与此前大不相同。归生难免有些得意,面露骄色,还是熊宜僚提醒他:“昌文君为平王曾孙、大子建之孙,身份原本尊贵,今为封君,不过稍稍踏前一步而已。道阻且长,岂能因一步之进而自满啊?封邑偏远,治之不易,理当更加谨慎、谦逊才是。”

归生当即收起面上笑容,朝熊宜僚浅浅一揖:“宜僚所谏是也,我得宜僚,诤臣在侧,必无过矣。”

这才想起来压低声音问对方:“我前在郢,忙于受封之事,未知景氏动向——所传流言,景氏听闻后,是否触动其心哪?”

熊宜僚摇头道:“尚无明确迹象,臣不得而知……”

归生为了将景氏兄弟逐回封地去,耍了两手花招,一是通过沈尹氏讽谏楚王章,封君不宜担任国中要职;二是通过熊宜僚散布谣言,说即便兄弟也不可信,封君若久不归封,家中权柄必为其宰所把持——鲁国三桓就是前车之鉴。

但其实真正的聪明人只要详加分析,就可以明白,这两条全都属于过虑。要知道中原诸侯皆行封建,从来就没产生过无封土的重臣甚至于执政,然而臣凌于君这种事儿吧,也并非普遍现象,只是最强盛的晋国和齐国恰好堕此深渊罢了。

吴国怎么没这事儿呢?夫差宝剑一掷,伍子胥只好拣起来自刎。越国应该也没这事儿,说不定过几天,勾践也要宝剑一掷,然后轮到文种自刎……

所以执国政者而有凌主之事,原因很多,并不仅仅,甚至于并不主要相关那位执政是否为封君,是否有封地。话说到了战国时代,哪国的宰相不是封君哪?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秦有商君、武信君、应侯,甚至于手握重兵的武安君,没谁能弱公室而自广其田土吧。

当然也有反例,好比说秦之穰侯,楚之春申君——比例反倒比较小。

至于陪臣而执国柄,也就鲁国三桓比较废而已,晋国四卿、齐之田氏,谁家的权柄为其家宰甚至于邑宰所夺啦?阳虎在鲁国几同于宰执,甚至与其家主季氏平礼盟誓,逃到晋国以后,却只能老老实实蜷伏在赵简子的脚下。

没有什么制度是只有利而无弊的,也没有什么制度是只有弊而无利的,只看如何规定,如何权衡,如何制约罢了。归生不清楚在原本的历史上,楚之封建是否自析君为始,他只知道起码在战国前期,楚国便已有封君了,曾经联起手来,射死了吴起。

于是楚王发兵攻诸封君,乃有墨家巨子孟胜为阳城君(或云鲁阳君)守国而死的轶事流传——就不知道,是否今日屈氏或者景氏的后人了。

但史书并未记载谁家之政为陪臣所执,而且能说是权臣的封君,也唯战国晚期的春申君一人而已——李园应该也是,但貌似没记载其君号。

所以说,归生所设的圈套,所传布的流言,倘若景氏兄弟足够聪明的话,全当春风马耳,不会在意。归生不由得反复思忖,我还能使出什么招数来,才能轰走景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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