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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六章、彼狡童兮

文姜早就把那箧珍珠给取出来了,双手奉上其父,道歉说当初我不知道阿母的下落,因此不肯将珍珠交给你派来的人,那既然你并未抛弃阿母,此物自当奉还。

但她嘴里虽然这么说,手捧锦箧却并不放开,只是用眼角去瞥归生,那意思——可以吗?可以还给我爹吧?

归生微笑着以目示意,文姜方才松开双口。范蠡不禁叹息道:“生女终究外向啊……”随手将锦箧撂在身旁几案之上。1

父女二人,分别既久,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归生便告声罪,退出室外,命人煮些热豆浆来,自己亲手端入室内。其间站立等候在廊上,容英通过仆役请见,说来回夫人的命,归生表示说知道了,命容英自去歇息便是。

等过了一阵子,端着热豆浆入内,就见父女二人眼睛都是红的,分明哭过了一场。归生将食案朝前一递,文姜赶紧伸手端起一碗来,吹了吹,举过头顶,以奉范蠡。范蠡随手接过,咂了一口,旋即皱眉问道:“此味从未尝过,是何物?”

文姜回答道:“是昌文君自做的豆浆。”

范蠡又再低头喝了一小口,说:“若着些蜜或者盐,就更好了……”4

新煮这两碗,都是淡豆浆,没放佐料,但是经过反复试验,用料和工艺都比初制时为佳,抑且为解口渴,也更稀释了些,几无豆腥味。所以没怪味儿嘛,自然可以白着喝。

当下归生回答道:“不知大人口味,未敢放蜜或盐,其实着豉亦佳。”

“既名‘豆浆’,想必是用豆做的,”范蠡转过头来问道,“可难制么?须本几何?能否久存?”

归生心说可以啊,老丈人上回见面还是堂堂越国大夫,满口政治、军事,要么外交,这一转眼,就彻底商贾本色了。

当下点头道:“制亦不难,成本甚廉,然此饮普天之下,唯我一人知晓也。”

这当然是谎话,白县不少人都早就学会磨豆浆了,但想必以他们的身份,以及这年月的信息传递速度来说,且普及不开来哪。

只见范蠡莞尔一笑,随即伸手将案上锦箧朝女儿方向一推,说:“送给你了。”

归生不说话,只是摇头。范蠡不禁愕然道:“又非琼浆玉露,想也不能延年益寿,难道这一箧宝珠,还不值此饮之价么?”

归生笑道:“我与大人之间,可以长期合作,共同致富,哪在于区区一种豆浆,或者一箧宝珠?”

打好几年前,归生就憋着跟范蠡合伙儿做生意呢,若非如此,明知道对方不可能久执越政,做自己的靠山,当年本是奔着迎娶越姒去的,怎肯轻易就应允这桩送上门来的亲事呢?

此前范蠡挂冠而去,不见影踪,文种也在找,归生也在寻,还派朱飞去三户打问,全都杳无消息。主要归生当时不过区区一楚国县公而已,加上麾下人手不足,还不可能千里迢迢跑陶丘去打听——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陶朱公的人哪?

他渴盼范蠡露面,心说你闺女、女婿在这儿,你总不能为个美女,就永不相见吧?抑且范蠡当初肯把闺女嫁给自己,还将那箧珍珠交给文姜保管,肯定也是为将来转行做商人铺路哪。

可惜因为文姜之母尚无消息,范蠡派人来取那箧珍珠,结果被文姜给生生骂走了……并且遣人跟踪,也没成功。当时归生不在白邑,回来听说这消息后,不禁懊恼,但他知道妻子所受打击必定更大,由此好言抚慰,只能把自己的失望深埋心底。

无计可施,只有等着了,等着范蠡啥时候肯主动露面……归生心说我要不要在会稽埋伏一名家臣呢?等着看一旦文种被迫自刎,几十年的交情,范蠡会不会跑来吊问哪?起码应该偷偷摸摸地,往文种坟上去祭奠一回吧。

可是没想到,在白邑苦等范蠡不出现,才至娄林,不足两月,范蠡就带着商队登门了。他心说老丈人您也在等这一天呢吧,等女婿真正领受了封土,自主权更大之后,才摸过来交易,并且一眼就盯上了我的金节……

当下取出五枚金节来,摊在案上,面对面坐着问范蠡:“大人需用几枚?”

范蠡道:“我以牛五十及锦缎、陶器各两车,始能贷得其一,若求尽取,除非富可敌国。且即便质押,我也无足够的财力尽取五节啊。”

归生道:“陌生行商来,贷一犹恐不值,既是大人,何须质押?”你要用,尽管拿去,等我将来自家实力充足,你再还我好了。

范蠡捋须而笑,随即问道:“则不知你需要什么货物?”

归生反问道:“大人既经蒲隧而来娄林,也见过了我封内情状,则在大人看来,我需要何物啊?”

范蠡轻轻摇头,说:“穷僻荒邑,无所不需。但在我看来,你若想尽快安定封地,需要的是粮食;若想增强实力,需要的是人口。”

归生点头道:“粮谷尚有,即便往周边去籴,也并不难——除非今秋淮东尽皆歉收。但这人口……如何获取?”

“奴隶千数,我可以运来。”

“千数亦不足……”

“若过于千,非但难求,抑且我目前的财力也未必充裕,除非……”范蠡将碗中豆浆两大口喝完,空碗置于案上,特意瞥了一眼,才说,“这般怪奇之物,你还有更多。”

归生笑笑,说:“不敢诓言,怪奇之物,满塞我腹内,只是须有足够的匠人试制。”

范蠡说这个可以有——“不知你需要什么工匠?”

归生想了想,回答道:“玉工、金工,最为欠缺。能够探矿之能士,亦请寻几个来。”

范蠡摇头道:“自从初闻你或将受封于徐……”归生心说老家伙消息挺灵通啊,楚王章虽曾承诺封我于徐,并未广而告之——否则也不敢食言而肥了——你竟然能打探得到?

“……我已命人将此淮东之地,尽皆踏勘过,以便知晓将来可以交易何物。实言相告,封内田土还算肥沃,植桑亦佳,唯矿物么……只有些水精罢了。”2

随即范蠡凑近一些,低声说道:“但我确实可以找个人来,尝试深掘,以期增加水精的产量。如此你要玉工,我可访求,不知为何还要金工啊?封内无金,其礼器甚至于兵戈,与其购金自铸,还不如我将实物来。

“吴、越之剑精良,天下咸知,我虽不再是越国大夫,终有门路为你求得好剑。”

归生笑笑,随即道声:“得罪。”膝行后退两步,就从自己腰里抽出倚天剑来了,倒持着递到范蠡手中,问:“大人看此剑如何?”

范蠡伸手接过,凑近烛火细细一瞧,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抬眼望望归生,又再瞧瞧手里的剑,沉声问道:“这难道是恶金所铸么?其坚、利,能与金剑相当?”

想也知道啊,归生堂堂楚国封君,并且还曾多次上过战场,这恶金之剑若只是样子货,绝不会随身佩带——又不是黄金之剑,虽不敷用,却可炫耀自家的富有。

归生点头道:“寻常金剑,非其之敌。”

其实这柄倚天剑并非普通铁兵,乃是“天殒星精”所铸,普天下唯此一柄,再打不出第二把来。但做生意嘛,这种底儿没必要老实亮出来,反正你只要知道,我能用恶金铸剑就成啊。

范蠡沉吟少顷,开口问道:“人工几何,总价几何?”

“此剑非同寻常,值金爰三十枚。若只求相当于普通金剑者,成本不过两金(两斤青铜)。”这年月青铜剑普遍在四斤左右(楚斤,约800克),那即便不算人工费,两斤青铜,能够铸成一把合格的剑吗?仅论成本,铁剑不足铜剑的三成。

抑且归生相信,倘若继续试验,再加大产量的话,成本还有可能压得更低。

范蠡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我在陶丘,有熔炉三座,为宋大夫铸礼器,若能得此以恶金铸剑之法……”

归生连连摇头,说:“成品可由大人专卖,但制法暂不外传。”

范蠡假做不解状,问道:“娄林并不产恶金,且无通衢大道,交通不便,若从别处贩恶金来铸作兵器,成本必高。何如将制法卖断于我,我在陶丘大铸,你若自用,我随时供应……”

归生微笑着回答:“从来兵戈之制,不可假手于他人,况我虽受小邑,却也有广大封土之志,则必须自建熔铸,铸金与恶金。”顿了一顿,又说:“若大人自我处购买恶金之剑,或矛、戈、戟、殳,乃至于铠,输之于宋,必可大卖。而若于陶丘冶铸,宋人见其利,难道不会起横夺之心么?除非仅仅打造些犁、匕……”

范蠡半垂着头,沉吟不语。

归生继续说道:“娄林的交通,未必不便,北上蒲隧,不过一两日之程,南下于徐,亦一两日也。自蒲隧之北,可放舟入于睢水,逆之而上,直抵宋都商丘;自徐邑之南,可放舟入于淮水,西向江、黄、息、白,或者东经邗沟入江,输之吴、越,亦不难也。而自娄林之东,入于泗水,也可接鲁、莒。

“且待我增筑了娄林,腾出手来,有些余粮,必定于蒲隧、娄林、徐邑间起大道,以便车马驰驱,并于睢、泗上造船。娄林较之陶丘,固然荒僻,然若勤勉经营,未必不能成淮东之通衢大邑。

“要在贾无凭则不能市,商无恃则不能行,大人在陶丘,终究寄人篱下,不知与陶大夫的交情,可能及得上与朱方君么?与朱方君的交情,可能及得上与小婿么?即便莫逆,人终有死,其复奈何?

“而在娄林,即便小婿死,继嗣亦大人外孙也,大人何所虑啊?则非但恶金、水精之制,即便烧陶、织锦,诸般工艺,也最好移到我娄林来。”

范蠡瞥他一眼:“也须你夫妇尽快为我生出个外孙来。”随即问道:“你是要我将产业尽移此处么?”

归生摇摇头,说:“非也。其商、其贾,不妨仍设于陶丘,终究为天下之中,道路辐辏,市井繁盛;而于其工,其实有小大之别。”

说着话一指案上的空碗:“如豆浆,如新犁,如耧车,其实无甚难处,其方便窃,其物易仿……”

范蠡插嘴道:“如你所制新犁,短短数年,便已风行齐、鲁,乃至于晋、宋矣。”

归生点头道:“正是如此,此谓小工,不妨在陶丘制造,只能得利于一时,而必然群起效仿者,使暴利不能长久。至于铸造之术,大工也,非有价值千金之大炉,有积年冶铸之熟手,绝不能成功,便窃得其方,也很难仿制。乃为避免被人绑走工匠,甚至于横夺产业,尽获其术,还不如置在我娄林呢。大人以为如何?”

范蠡支谊沉吟,良久不语。

归生见状,忙又加上一句:“娄林若只能耕织,无望富庶,难道大人不希望令嫒所居为天下之大邑,将来令孙所有为天下之大封么?”把我这儿给搞繁荣了,对你也有好处不是?

范蠡闻言,不禁捋须而笑,顾视文姜道:“不意我竟将你托付给了这般狡谲之人。”

其实他们一直在谈工商业问题,文姜插不进嘴去,也并不感兴趣,跟旁边儿枯坐着,难免神思昏沉——这年月人们普遍早睡,平常这时间早就安寝啦。正在磕头虫一样冲盹儿呢,乍闻父亲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猛然一个激灵,随即茫然地“嗯”了一声。

归生笑笑,说:“卿乏便自去眠吧,我与卿父,今宵怕是不得睡了。”随即朝范蠡微微一揖道:“论起狡谲,我怎敢与大人相比啊?”

范蠡突然间曼声长吟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随即轻叹一声,说:“我女在越国时,常爱吟此《郑风·狡童》,不想竟然成谶。”

随即摆摆手,说:“罢了,终不急于一时,你且安排间厢房我睡吧。更多交易,明日详谈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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