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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一章、文种之死

想当年勾践不听范蠡之谏,发兵攻吴,结果在夫椒惨败,领残兵退守会稽山。范蠡建议请和,宁可暂时臣服,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报仇的一天,勾践乃命文种前往吴营……

他很后悔,早知道文种会带回来那样的条件,还不如派更加能言善辩的范蠡去呢。虽然当时穷途末路,被迫一口答应下来,原本以为所谓夫妇入吴为奴,不过是夫差想要当面羞辱自己一次,感受下成功者的喜悦罢了——同为一国之君,哪怕我答应做你的附庸了,按照礼法,也应该客客气气地接待啊。

谁成想夫差名为诸姬,骨子里还是蛮夷之君,对于周公制定的那套礼法彻底不感冒,他就真敢让勾践夫妇衣牛马衣,宿于岩穴,当成自家奴婢来使唤。勾践受辱不过,几次起意,要找个机会跟夫差拼命,都是跟随入吴的范蠡把他死活给拽住了。

范蠡要勾践忍辱负重,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王之荣辱,与祖宗基业,孰重?”

再者说了,你岁数比夫差大,块头却比他小,那你想跟他拼个同归于尽,成功的可能性太低啦。

由此勾践是真心感激曾跟他同受屈辱的范蠡,等到终于返回会稽之后,诸大夫尽皆破家为国,只有范蠡仍留豪宅广厦,勾践非但不怪,范蠡自请拆除,还被勾践给拦住了。

相比之下,对于自己在给夫差做牛做马的同时,却能独执越政的文种,勾践内心深处,不能说毫无嫉恨。固然文种也曾着布衣,围皂巾,亲执耒耜,助农劝耕,吃尽了苦头,但勾践没亲眼瞧见啊,就不易起感念之心。

由此范蠡挂冠而去,勾践极为懊恼,心说你若是真爱夷光,可以明明白白向寡人求恳嘛,就咱俩的交情,寡人犹豫一阵子,最终还是会赐给你的,干嘛如此这般地想不开,竟要落跑呢?

再者说了,干嘛落跑的是你而不是文种啊?!3

范蠡说勾践“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其实是说这人刻薄寡恩,专会记仇,睚眦必报,于旁人所施的恩惠,却基本上不往心里去。但若真是恩深谊重,并且还不时表现自己,勾践总归是会记得的;至于那些暗戳戳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从不提醒主君以期望酬答之人,勾践就混不在意啦。

范蠡、文种的区别,正在于此。

再加上范蠡从不揽权,而文种权力欲比较重,既任执政,也不肯轻易交卸权柄,就使得勾践越发瞧文种不顺眼,且越发思念范蠡了,而越是思念范蠡,也就越觉得文种可恶——都形成恶性循环了。

且说昨日文种突然改口,自请封于沂东,勾践压根儿就不信这是实话——前些天你怎么不肯呢?偏要等寡人明明白白道出北上之意,你才说先期去为寡人修路,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在要挟寡人嘛。真正可恨!

继而朱姬所言,也提醒了勾践,使他不得不为自己身后之事考虑。正在愁眉不展之际,赶上王夫人过来,唤其用膳,见状便问缘由。

勾践与其夫人同甘共苦多少年了,曾经一起入吴为奴,感情还是很深厚的——若非如此,即便夫人反对,他也不肯把个天真可人的朱姬下赐给儿子啊——见问便即摒退闲人,将心中烦恼,一五一十地对夫人说了。

夫人当即表态:“大王既虑文种,何不除之?!”

勾践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寡人须不是夫差……”

“夫差杀伍子胥,为我越国尚在也,以是身死而为天下所讥。今吴既亡,大王又何必在意区区一文种?若你我身后,文种逼于大子,又如何处?与其将来使大子背负杀贤之名,不如大王亲为之!”1

勾践沉吟少顷,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命寺人前来,解下腰间佩剑,吩咐道:“汝将此剑交予文大夫,传寡人之言:‘子有阴谋兵法九策,为寡人图吴,今用其三,而吴已破矣,尚余其六在子之所,幸以余术为寡人先君于地下,谋破吴国之先人。’”2

寺人应命而去,转告文种,文种不禁黯然垂首,叹息道:“竟不出少伯与昌文君之料矣——是吾之智,终不如彼翁婿也。”双手接过赐剑,口称:“大王之命,臣不敢有违。请归告大王,臣将焚尽所藏,则所谓阴谋兵法九策,终不能有害于越。”

等寺人去后,文种把家中简牍全都置于庭院之中,一把火烧光了,然后告别老妻,伏剑自刎而亡。其妻哭告于王庭,勾践假做懊悔状,顿足叹息道:“寡人本意,是要文大夫赞成徙都,勿固执也,何以文大夫竟刚烈如此?!”

于是命人收敛遗骸,厚葬文种。文种诸子皆已早夭,唯一庶孙尚幼,勾践封其为吴君,使有姑苏以南的泓上之地。

皋如正在调集物资,准备乘坐石原氏的海船北上琅琊,闻言大哭道:“得非我杀文大夫乎?!”他还以为是自己建议在琅琊筑城,而文种执意反对,惹恼了勾践之故。

“我复有何面目再归会稽……且文大夫之志,不可不绍从也。”

于是面谒勾践,以自己往城琅琊,需要调动周边诸邑国人为由,请求勾践把他封在沂东。勾践允准了,即封皋如于纪鄣北方的向邑,号向君,并同时拥有南面於余丘、中城两座小邑。

封土面积不小,就跟此前割让给楚国的淮上之地差不太多,然而地虽广而人更稀,与徐相比,亦如天壤之别。

继而勾践又封苦成于奄,封曳庸于邗……就此把攻取的吴国土地,三分之一都分赠了诸大夫,以酬其功。

文种之死,也算是给其他几位大夫敲响了警钟,从今往后,再不敢拂逆勾践之意了——你想迁都,行啊迁吧,你想再次北上,行啊去吧,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也不往长远考虑啦,否则怕也落得个文大夫一般的下场……

唯苦成担心文种之死,会引发与楚国的不和,赶紧跑去提醒勾践,说:“文大夫之女,为楚昌文君夫人也,大王亦每称昌文君为能,是楚之贤臣。则若因文大夫之死,昌文君移恨于越,居中挑唆,使楚王弃盟而争,恐于大王迁都琅琊不利啊。”顺便表态,我赞成迁都。

勾践闻言一愣,心说归生不是范蠡的女婿吗?随即恍然——哦,这事儿从没告诉过你苦成大夫。

可是你也傻啊,你们三位楚国出身的大夫向来交好,则范蠡有女儿,文种没有,嫁出去那位究竟姓啥,难道你就丝毫也没起过疑心吗?

这家伙果然是老了,无用了,还是赶紧离开会稽,就封奄邑,给年轻人腾出位置来吧。2

于是笑笑说:“无妨,昌文君亦朱方君之甥也,寡人可命朱方君出访娄林,以固两国之好。”

其实这个时候,朱雒也终于搞明白自家外甥究竟是娶了谁的闺女儿啦——因为归生派人来接走了范妻啊,则文、范两家有无亲戚关系,朱雒不可能不清楚,话若说不明白,这人就接不走。

由此得知文种自尽的消息,朱雒并无感伤——倘若真是自己外甥的岳父,估计朱雒就慌了,怕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说不定一时昏了头,干脆抛家舍业,去投归生。不仅如此,他还在心中暗道:

活该,叫你不肯收我的贿赂,不肯答应做我的保护伞!

由此既得了勾践之命,当即收拾行李,启程前往娄林。

等他进入楚境之时,已是秋收时节。首先过徐,景朝大礼迎入,问:“不知朱方君驾临敝邑,有何垂教?”

朱雒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此过徐县,为访昌文君也。鄙国执政文子不讳,为其乃昌文君之妻父,故奉王命前来报丧。”

景朝闻言颇吃了一惊,心说:怎么,文种死了?此前范蠡落跑,而今文种再死,越国既失二贤,越王又年老矣……则其百年之后,我楚国是否有望东征服越哪?1

想想自己真走运,所侍奉的是一位壮年国君,且有大志,则只要自己不松懈,勤奉公,有望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从而青史垂名啊!

当下盛情款待朱雒,并派人去娄林通报。

翌日,朱雒离开徐邑,前往娄林,归生亲自乘车到边境上来迎接。

这几天,归生正忙着督促收割,打算等秋粮尽数入库后,便要开始自己下一步的改革计划。恰在此时,听闻朱雒来访的消息,多少有些不大耐烦,心说我忙得很呢,舅舅你来凑什么热闹啊?但转念一想,若无勾践之命,估计就舅舅那胆量,是不敢私自来找自己的,方才释然。

不过他也没想到,原来朱雒是特来通报文种已死的消息。

文种之死,对外宣称是因病亡故——一国执政横死,说出去终究不怎么好听。但朱雒不仅收到了文种是自刎而死的消息,且朱姬还写信来,特意点明,乃大王赐剑,命其自裁也。对此真相,朱雒自不会隐瞒归生,当下一五一十地就老实说了。

归生不禁黯然叹息道:“终于有此一日……文大夫不听我言,不肯早离会稽,乃至于此!”

朱雒忙问:“听昌文君之意,早料到越王会赐死文大夫?”

归生急忙拱手:“又非殿堂之上,樽俎之间,阿舅呼甥儿之名可也。”随即编理由解释道:“文大夫独执越政,权柄过重,加之常切谏越王,是以……我颇思夫差之杀伍子胥也。”

夫差杀伍子胥,勾践杀文种,两者确实有可资对比之处,朱雒不疑有他,也就接受了归生的解释。

归生旋即问道:“文大夫身后事,又如何?”

“颇为隆重,且越王已封其庶孙为吴君矣。”

这年月同为贵族,君臣之间的地位还是相对平等的,加上又是多年执政的重臣,无论夫差还是勾践,都不可能象后来胡亥杀李斯、刘彻杀刘屈氂那样,先下狱严讯,屈打成招,再押赴集市明正典刑。所以夫差对伍子胥,勾践对文种吧,都是赐剑暗示,讽其自尽——给你留点儿面子,你也别犹豫,赶紧死去吧!

理论上既然是自杀的,抑且还是在并未褫职下狱前自杀的,足以洗去过往罪愆,赢得一份身后哀荣。伍子胥也是自作,临死还偏要预言“抉吾眼悬吴门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加上夫差之混蛋吧,也属世所罕见,这才将其尸体装入革囊,投入长江激浪之中。

而文种临死前没放类似狠话,勾践又比夫差肯装相,就此厚葬了文种,还封其庶孙为君。1

归生听闻此言,心中略微好受一些。随即亲自驾车,将朱雒迎入邑内。

朱雒一路上游目四顾,观察周边情形,完了对归生说:“领内田土还算肥沃,今岁稼禾亦美,只可惜邑太敝穷了——且为何破而不完?倘敌来侵,如何处?”

归生苦笑道:“今岁收成,平平而已。至于邑穷而壁缺,非一两日所可完善者也。且待今冬农闲,便要动工修缮。”

他正打算这一两天再派新垣熙去趟徐邑,向景朝讨要筑城的物资和人力呢。

归邑之后,命文姜出来见过舅父,朱雒也送上一封厚重的见面礼。文姜退下之后,朱雒低声问归生道:“子反妻室,与文大夫情谊如何?则越王既杀文大夫,她可会哀怒,从而怂恿子反寻机断绝楚、越之好哪?”

归生先不作答,却反问道:“未知阿舅之心,是否愿续两国之好啊?”

朱雒忙道:“我今奉王命前来,正为固两国之好。”随即轻叹一声:“吴、越之仇,近矣,吴、楚之仇,远矣,我为吴人,在越自不易容身,颇思投楚。然越方强盛,我又封在朱方,若两国交战,必为所征,实非所愿也……”

我如今吧,就希望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别无他想。

归生又问:“则阿舅无嗣,身后之事,可筹划过了么?”

朱雒点点头,回答说:“已相中一名从侄,思为继嗣。”

归生道:“朱方小,然唯其小,越人不深疑。今有陶朱先生相助经营,必能致富,阿妹又为越大子室,前阿舅来信云颇得宠爱。则有此二人在,自可安养天年,且无断祀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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