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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三章、卞庄刺虎

拳弥来到上林,拜见归生,转达卫国诸大夫之请,并且献上厚礼——卫国主要的特产是纺织品、青铜器和玉器,所携也主要是这三种珍物。

归生假意沉吟良久,方才对拳弥说:“既受厚礼,我不能不为子等考虑,然越王不必说也,而皋如大夫可说也。”

随即将自己的谋划,大致向拳弥解释一遍,然后请他先下去休息。归生旋召新垣熙入帐,教会了一套说辞,要新垣熙跟随拳弥北上,前去游说皋如。

他自己是不能轻动的,害怕自己一走,老窝会让人给抄了,只得寄望于新垣熙,不但将自己的教授娴熟于心,且还能够临机应变吧。

而等到新垣熙跟着拳弥,千里迢迢,终于返归卫国之时,仲春将尽,皋如已然联合了鲁、宋之兵,扶保着卫侯辄,直逼帝丘郊外。卫国诸大夫出城应战,大败,被迫闭门紧守。

终究帝丘是中原名都,城高堞密,三国联军不敢强攻,于是陈兵于其南门之外,而并不围城——一则是兵力不足,二则希望诸大夫受不了压力,自别门逃出,那么卫侯辄便可顺利入城去了。

新垣熙按照归生所命,嘱咐拳弥:“子可绕道急归城内,说诸大夫,出重宝以赂越人,按计而行——我先往其营中请见。”

拳弥应诺而去,新垣熙这才跑去联军阵中,拜访皋如。

皋如延入己帐,问他:“大夫此来为何,是昌文君有所垂教么?”

新垣熙满面春风地拱手答道:“外臣奉寡君之命,特来恭贺向君,并贺越王也。”

皋如心说又来这套……这年月的外交辞令,颇有套路,往往开言不是先贺喜,就是先示警,把对方的胃口给吊起来,然后才肯道出本意来呢。1

新垣熙既然曾奉归生之命,报聘过一回皋如,那么虽然仅隔数月,再遣其来,本在情理之中。然而皋如心说,你为何不去琅琊找我,再从琅琊追过来啊?士卒们可是禀报过了,你自南方而来,直投帝丘城外联军大营。则昌文君这回派你过来,所言所求,必定相关此番定卫之事啊。

倘若换了范蠡,多半会“呵呵”一笑,说多谢您来道贺,敝上的情谊我收到了,这就请先下去歇息、吃酒吧,我还有军务在身,不便多言——堵对方一把,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但皋如算是个实诚人,虽然不至于套话反问:“喜从何来啊?”却也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昌文君有所垂教,大夫尽可明言。”摆出一副我愿意听听你如何摇唇鼓舌的礼貌姿态来。

新垣熙乃道:“闻大夫前已定邾,今复来定卫,须知卫与邾不同也……”

遵照归生的指示,首先讲述一番卫国的历史——

“昔三监之乱,周公定之,成王乃封康叔于河、淇间商之故墟,抚商遗民,以卫王室,故名之‘卫’。周公并赐《康诰》、《酒诰》、《梓材》以教之,康叔和集其民,民乃大悦。

“其邾,不过颛顼之后,曹姓之祖,使理旧疆,位卑而国小;卫国却是姬姓之长,其于王畿之东,原本最大。后虽齐、晋、郑、宋等起,卫疆日蹙,今亦三百乘之国,其都帝丘居东方之要津也。

“河过其北,濮绕其南,河、濮之间,道路辐辏,都邑林立,户口繁盛,田亩丰沃,然无名山之险,无雄关为凭,四战之地,其势悬危,则谁不欲服卫而西望成周者乎?以是霸主之业,往往自定卫为始。

“昔黔牟逐卫惠公自立,齐襄公复之,齐始雄强。卫襄公殁,懿公立,爱鹤而不爱人,遂为狄人所灭,戴公客居于曹;旋齐桓公存亡绝续,立文公于楚丘,齐得霸矣。1

“晋文公未立时,过于卫,而卫文公无礼;既归国继位,假途伐宋,卫成公不许,晋乃攻卫,逐成公,服卫而后得霸。我庄王虽然观师于周郊,终不能得天子命霸者,为卫附晋也;夫差虽盟晋于黄丘,终不能成霸者,为卫附齐也。而今越王虽霸,只得其名,未得其实,则欲得其实,乃当自卫为始……”

皋如听了这一大套言辞,却仍然摸不准对方的脉搏,不由得拧眉沉吟,无可插言。

只听新垣熙继续说道:“今幸卫乱,臣逐其君,而卫君向伯者求告,向君乃会鲁、宋之师来定帝丘。若使卫君得入,必感越王之德,具出宗室重宝以献,请为西道之主。则越、卫夹鲁,鲁可服矣;齐失鲁必怨,或侵卫,或侵鲁,则越有伐齐之名份矣。服齐之后,使卫两朝于越、齐,则晋亦怨矣,或侵卫,或侵齐,则越有伐晋之名份矣……”

皋如心说终于来了,实话说出来了,还什么“伐齐之名份”,就我越国的实力,若是跟齐国全面交兵,即便侥幸取胜,那得打多少年仗啊?完了还“伐晋之名份”,影子都没有啊!

这是要我越国深陷于中原的泥潭之中,把越人之血全都流干呢吧!

当下一摆手,阻止新垣熙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则昌文君之意,是以我此来定卫为不智乎?卫君有请,不能不答也。”

新垣熙笑一笑,说:“适才戏言耳。齐、晋欲广其地,必谋之于卫,于越则不然。因何言之?卫在齐、晋之间,齐若得卫,兵锋可耀于河上,为晋腹心之患……”

当时的黄河,在帝丘西面分道,北面一条从后世天津市南面入海,南面一条从后世黄骅市东面入海,两河间最宽阔处达三百里之遥,全是人口稀少的荒僻野地。由此齐、晋相争,只能在黄河以南,于卫境往来,卫北是很难走得通的。

终究以这年月的军队运输、补给能力来论,连渡两条大河,途经二三百里几无道路的蛮荒之地,那等走到,这支队伍也剩不下什么战斗力了。

“……同理,晋若得卫,吞济西而危济东,齐君寝食难安矣。是故此前两国争卫,十年有几,晋人欲续文公之业,齐人欲复桓公之霸,乃必相争,岂吴、越之君北上,耀武于中原所可遏止者乎?

“且智伯方执政,年轻气盛,不能忍忿;而田氏执齐政,齐若不安,田氏危于累卵。是以为越王计,不如悬卫于两国,使相争伐,其力蹙者必求之于伯,乃遣一介之使解斗可也,既市以恩,复收其名。

“若其不解,则助其弱者以敌其强,并削两雄,越可得实利矣。如昔卞庄子欲刺虎,而竖子阻之,云两虎方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应其伤而刺之,一举有杀两虎之名。卞庄子从之,果得两虎……”

——这就是“卞庄刺虎”的成语了,自然也是归生教给新垣熙的,新垣熙本人绝对不可能知道。

因为卞庄子虽然是鲁国前代大夫——孔子就曾经对子路说过:“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云云——但具体到这则逸闻,首见于《战国策》,是陈轸游说秦惠王之言,即便不是他现编的吧,估计也是始于后世的传说。

只听新垣熙以卞庄刺虎为譬喻,然后说道:“……则是齐、晋为两虎也,卫为牛也,外臣今效竖子之说,不知越王肯为卞庄子乎?

“而若越必定卫,如身入两虎之间,是使齐、晋释斗,而俱仇恨于越也。如昔日楚、越为盟而吴亡,难道越国不肯接受教训吗?”

道理说得很清楚了,但皋如却仍在犹豫,并且还是老话——“卫君有请,不能不答也。”

顿了一顿,身子略略前倾,低声说道:“我前亦与大夫说起,不欲寡君遽然北上,插手中原之乱,则今卫乱,若我置若罔闻,恐寡君大驾将北……”

新垣熙笑笑说:“大夫可将外臣之言,寄语越王,越王智者也,必能会其意。且于卫君之请,寡君亦有一计,可解向君之难……”

当下将归生的谋划合盘托出,皋如不禁连连点头,说:“此计可行。”然而新垣熙说了:“大夫不必遽定其计,外臣已请卫大夫等备厚礼来赂大夫,大夫乃将礼物献上越王,越王必喜而不北行也。”

皋如笑笑:“承感昌文君之计,与大夫之言。如此,大夫请别帐歇息,我专待卫人备礼前来。”

新垣熙躬身而退。他才刚出帐门,突然间一人痰咳一声,自后帐迈步而入。皋如当即转过头去问他:“昌文君之所教,君以为如何?”

这是无论范蠡,还是卫国诸大夫都未能打探出来的情报,敢情联军虽以皋如为主帅,真正拿得定主意的却并非皋如,而是此人——越大夫曳庸。

曳庸是作为勾践的代表,前来监督此战的,要瞧瞧皋如是否真如其言,可以搞得定中原诸国之乱,为越国谋取更大的利益。倘若皋如有此能力,那么勾践确实不必要急着北上——终究琅琊尚未筑成,他来了也没有合适的基地可以入驻大军啊——而若皋如无能,勾践或许被迫必须要在一两年内,再跑一趟中原,扬其霸主之威名了。

适才新垣熙所言,曳庸藏身帐后,听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际现身出来,皋如就问他“君以为如何”?你是大王派来的代表,这事儿得由你来拿主意啊。

曳庸屈膝在皋如侧面坐下,屁股才刚挨着脚跟,就先轻声喟叹道:“我虽奉王命来此,然亦不愿大王劳师北上,轻掷越人之性命也。”顿了一顿,又说:“昌文君之计若售,或可成我等之愿。”

皋如道:“以昌文君之智,其计多半可成,只是劝说大王勿北……”他总觉得吧,光靠照搬新垣熙的说辞,未必能够打动得了勾践。

曳庸微微一笑,问皋如道:“君以为适才之言,卞庄子刺虎之譬,乃出昌文君之口乎?”

皋如不由得一皱眉头:“总不能是新垣氏自谋吧。此人言辞犀利,然论其智,不似能洞彻人心,翻覆国家者。”

曳庸双目炯炯,紧盯着皋如,半晌无语。皋如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儿发毛,被迫撇过头去。于是曳庸长叹一声,说:“人皆云向君为我越人中第一智者也……”范蠡、文种他们不算,他们并非越人——“如何近在咫尺之事,竟然不悟。

“我来问你,其昌文君夫人,究竟是谁家女儿?”

皋如不禁瞪大了双眼——“君之意,乃是范大夫……”

文姜本为范蠡之女,假冒文种之女外嫁,这事儿虽然并未到处宣扬,能够猜到的人也不在少——同殿为臣,这谁家有闺女儿,谁家没有,不至于毫无头绪吧。只是从前皋如没往这个方向去琢磨,而今曳庸一语点醒,方才恍然大悟。

只听曳庸说道:“范大夫挟夷光而去,不知所踪,然其无子,唯一独女,则昌文君为其婿,焉能不知其所在啊?我料范大夫便不在娄林,亦必常访昌文君。

“昌文君固然多智,然终是楚之王孙、封君,其于我越,何所爱之重,而谋之深也?大王是否北上,我越是否参与中原争霸,与他何干?且若越师真临河以威齐、逼晋,楚师乃可出伊、洛矣;越师若胜,越、楚合兵,可以败晋;越师若退,淮上难守,楚人——尤其昌文君——乃可以广其土地!

“其能为越国深谋者,舍范大夫还有谁人哪?范大夫虽去,终究三十载仕越,与大王同为吴质,共寝共食,岂能毫无挂牵?则虽去也,亦不忍见越国之败,乃借昌文君之言,用新垣氏之口,来说向君矣。”2

皋如不禁手捏胡须,缓缓说道:“原来是范大夫之计……”

谁成想曳庸却“哈哈”一笑,说:“我只是顺情因理,稍加揣测罢了,未必真是范大夫之计。”

皋如一皱眉头:“邗君是在戏耍我么?”

曳庸收敛笑容,正色道:“我非戏君。即便不是范大夫之计,我返归会稽之后,也必如此向大王进言。大王近日愈发思念范大夫,常云若范大夫在,乃可寄付后事,而今去也,大子交谁扶保?”

皋如心说原本不是可以交给文种辅佐吗?你偏偏把人给逼死了……范蠡若是不走啊,还不定会落个怎样的下场哪!1

只听曳庸继续说道:“由此,你我一口咬定,此乃范大夫之计也,则大王必信,既信且从也,乃不会急于北上。”

皋如右拳一擂左掌:“原来如此。孰云我为智者?瞠乎于邗君之后,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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