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被遗忘在一旁的手机发出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很多声音混在一起,手机被挂断的忙音,机械齿轮摩擦的咔咔声,窒息的抽气滋滋声。
林曜被吊了起来,他瞬间被拉到了天花板,后颈顶住了最高端。
脖子上分散的细线瞬间拉成一撮,他眼前控制拉升的绳子飞快的向上缩短,这中间快得不可思议。
林曜瞪大了眼,他的脖子被拉成不可思议的长度,‘咔哒’一声,那是骨头崩断的声音。
他死了。
叱咤一时,令鄂江公安彻夜难眠、上百个办案民警年底绩效扣分大项,无数年轻女子夜晚噩梦的凶手,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
张怀钦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卡机模式,CPU过热导致他的大脑进入死机状态,直至身后的房门发出吭吭的声响,他才呆呆的转过头。
那房门没几声就被人从外撬开了,裴昊明站在门口,手里拿个铁铲,他先是和张怀钦对上视线,被他这个状态吓了一跳,不太确切的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张怀钦点点头,又摇摇头。
“死了,凶手死了。”
裴昊明顿了顿,扫了眼张怀钦的背后,顿了顿,问道。
“我来晚了?”
伴随着他这句话的落地,滴呜滴呜的警车报警声也传了过来。
撬开房门后,张怀钦才发现这扇门接在一栋私人小别墅里,推开门就是别墅的客厅。
林曜尸体被抬出去,剩下线索的汇总就变得格外简单,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受害者的血液、毛发,遍地都是,随便一条都够形成清晰的证据链,可这一切在始作俑者、凶手的死亡后变得可悲又可笑。
“狡兔三窟啊,狡兔三窟。”裴昊明气喘吁吁的抱怨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拖着警车跑了整个三头,结果人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下室里了,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影视剧里警察总是最后到达现场了,这地方也太他妈难找了。”
裴昊明絮絮叨叨的抱怨了好久这个位置的难找,他一路又是骑电动车又是跑的把警察引到这边,直到看到地面上带有血迹的捕兽夹和那个地下室暗门,警方才意识到不对。
张怀钦也发现他出来的地方并不是他一开始找到的那一个,虽然都在龟山上,但要真这么一点点去找,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找到。
“你怎么找到的?”张怀钦问道。
“你看这。”裴昊明反手一指别墅门前的松树,说来也是奇怪,在别墅前一眼望去,就这么一棵松树。
两人聊天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张怀钦被困这段时间的遭遇,可张怀钦自己也清楚。
林曜这么不清不楚的被吊死了,作为现场的唯一活人,还有伤人的前科在前,这个现场怎么看都是他一时情绪上头把人给勒死了,后期申辩问题也多多。
现实就是,这边张怀钦被送进医院给腿打好石膏后,就有警察上门,作为杀害林曜的嫌疑人张怀钦没被盘问几句就被洗清了嫌疑。
林曜被吊死的房间里装了摄像头,虽然是不录音的那种,但也足够了。
这个用来录制杀人视频以此来满足林曜古怪癖好的摄像头,此刻却成了张怀钦洗脱嫌疑的最好证据,多么讽刺。
一场声势浩大,耗尽张怀钦精力的案子就这么匆匆的结尾了,从医院中出来的时候,张怀钦都没能从那个恍惚劲中缓过来,一切似乎都在他从那个房间中走出来的时候罩上了一层纱罩,东西倒是都能看清是什么东西,可感觉却又不是那个感觉了。
“张副组长,我听说您官复原职了,恭喜恭喜。”一道带着浓浓烟火气息的油腻声穿透纱罩,唰的拉开这罩子,缓缓的流到他的面前。
张怀钦抬起头,就看到医院门口站着一道笔挺的、高出旁人一大截的身影,太显眼了,无论是他脸上谄媚油腻的笑容,还是手里提着的红汪汪包装的保健品,两步并作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挤着眼问道。
“我这假释期你什么时候帮我问问?”
这句颇有股送钱求办事的场景让他一时怔然,那句话带着种特殊的魔力,拖拽着他的心脏终于落了地,将那些车水马龙的声音重新带回到他的面前。
“你有立功表现,局里那边会有综合考虑的,我到时候回去也会写个报告。”
“那就提前谢谢你了。”裴昊明伸出一只手,缓缓的揽住了张怀钦的肩膀,“要不要哭一下?”
张怀钦被他这句话逗笑了,“我有什么好哭的?”
“其实我觉得吧,你有时候容易情绪上头。”裴昊明拍拍他的肩,“比如这次就是,也幸亏这次我们动作快,说不定你就凉了……好像也凉不了。”
见他这样迂回的左右找话,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张怀钦开门见山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以为你会动手。”裴昊明也不客气,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他。
“我也以为我会。”张怀钦接过烟,冲裴昊明摇摇头让他收回打火机。
“所以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裴昊明收回打火机,按开开关,火苗在烟头轻轻一燎,深吸一口气。
张怀钦往前走几步,拖着裴昊明走到医院门外的停车场里,咬着烟,嘴唇抿着烟柄动了动,视线飘远,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反手在口袋里掏了一下,拿出个东西向他抛了过去。
那东西还会反光,裴昊明伸手在空中抓了抓,抓到东西张开手放在面前,仔细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抬起眼瞟向他。
“警徽?”
“这玩意还是林曜塞我口袋里的。”张怀钦咧开嘴,扯开脸,笑了笑。
“这玩得是什么套路?”裴昊明诧异,说出这句话后他又沉下头仔细思考一阵,眉头动了动,说道,“这是用来激起某种情绪?”
张怀钦看了他一眼,每个罪犯都有自己的作案习惯,带着浓浓的个人意味,林曜这种喜欢观察人类负面情绪变化的变态还真不多见,张怀钦自己也是经历过那几个房间才慢慢意会过来,可裴昊明却细想一阵就想到了。
“你在想什么?你怀疑我?”感觉到张怀钦的目光,裴昊明背都挺直了,“老大,我大学跟得杜若青学得就是犯罪心理分析。”
张怀钦想起了他那个所谓的‘入戏’,也不得不感叹他对罪犯心理了解的透彻。
“说对了。”张怀钦抬起手指,指了指警徽,“还真是为了挑起我的情绪。”
他一开始也不明白,直至被放到那个场景下,忽的就有点明白当时张妮做出这个选择的心情。
信念这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就犹如一层黑纱遮住大脑,又像是夜间行车被来方车辆用远光灯晃了下眼,一时间的迷失方向,一时间的脑袋发热,驱使它违背求生本能去做出选择。
可它又不是情绪的冲动,至少到了选择的最后,张怀钦是不后悔的。
张妮就是如此。
“我看到这个东西一度怀疑人生,觉得我挺没用的。”张怀钦笑了笑,咬紧嘴里的烟柄。
“是挺没用的。”裴昊明点头应和,得到了张怀钦的一个白眼。
“那个时间我确实想得是勒死林曜算了。”张怀钦深深的叹了口气,“那时候是真的觉得,枪毙太便宜他。”
张怀钦笑了笑,眼睛里遍布血丝,浓浓的黑眼圈即便是不靠近看,也非常的明显。
裴昊明张了张嘴,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勒死也算便宜他了。”
张怀钦扭过头,无声的笑了笑,“是便宜他了。”
他呼了口气,侧过头。
“杜若青这人思想有时候虽然偏激一点嘴毒一点,但这个观点上我还是挺认同他的。”
“那可不是,他就是说话难听,但也算在理。”裴昊明拍他肩膀。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勒紧他脖子的感觉。”张怀钦抬起手掌,握紧又松开,“那种发泄愤怒、施暴的快感。”
每每一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就能够感觉一种战栗,一种激动,让他手脚发抖,无法自抑。
“那大概就是变态杀人犯们所真正追求的。”
裴昊明顿了顿,有些犹豫的问道。
“追求什么?”
“追求这种快感。”张怀钦沉下了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那你呢?”裴昊明定定的看着他,“你有迷恋上吗?”
“我想我已经给出了答案。”张怀钦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警徽上,“我有那么不堪一击吗?”
“你松开了绳子。”裴昊明看着他。
“做我们这一行的,坏的事情看多了,容易迷失本心。”他弯了弯眼,扯出一抹浮于表面的虚伪的笑容,虚晃的目光晃过裴昊明的手心的那枚警徽,缓缓的凝住。
“十年啊,整整十年没能找到凶手,张妮死去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助,林曜就这么在警察局的眼皮下激怒我,最后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我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怨恨过,也有怀疑过……”
“可最后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就觉得吧。”张怀钦接过裴昊明手中的警徽,握在了手里,“这东西,如果我们不来维护,谁来?”
裴昊明怔住了,他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目光闪动,许久,他摇着头笑了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释然。
“哟。”他叫了一声,“张警官这是要维护正义了?”
张怀钦跟着笑了起来。
“那可不是。”
两人就这么相视而笑,这一个多月来掩在头顶上的阴影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过往的冤屈似乎沉冤得雪,可张怀钦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得继续向前看,向前走,去拽出、抓住背后的那个人。
“对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张怀钦问道。
这样轻松的对话氛围中突然插入这句话,饶是裴昊明都愣了一会儿,发出啊的疑问句。
“你站在那个房门后有多久了?”张怀钦换了另一种询问句式。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裴昊明差点没控制住翻个白眼。
“合着您还是不信任我。”裴昊明嘀咕起来,“也没多久,大概从林曜被吊起来您要做选择开始。”
“你怎么不出声?”张怀钦皱眉。
“这不是怕打扰您吗?”裴昊明耸了耸肩膀,“选择总会是一大难题。”
张怀钦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好吧好吧。”裴昊明最怕他这种不说话的模样,“其实是我在想怎么破开那道门,你会松手确实让我挺惊讶的。”
“还有别的人,不止林曜。”张怀钦没有理会他,目光遥遥落在一边,难掩忧愁。
“我知道,警察那边也知道。”裴昊明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拉到身边,“现阶段能找到林曜,这个主犯已经很棒了,你该休息一阵。”
张怀钦摇头,推开他的手臂。
“在房间里最后拨打张妮的号码来自于林曜,信号最终跟踪的源头也在林曜的出租屋中,那是个老小区,没有物业,摄像头早几年前就坏了。”
张怀钦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眉头紧锁。
“林曜又死了,死人是最能保密的,线索又断了。”
说到这里,张怀钦忧心忡忡。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放弃林曜。”
“这些都已经报备上去了,张大警官。”裴昊明手臂又搭上了他的肩膀,“机器人就算不休息连轴转,时间久了也会过热超载,你看你还跛着个腿,现阶段先放松一下,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张怀钦抬眼看向他,裴昊明指着他的眼睛非常夸张的叫了起来。
“你看你,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成蜘蛛网了。”
张怀钦终于被逗笑,扯着嘴勾了勾,点点头。
他转过身,踉跄着走了几步,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张警官。”裴昊明叫了他的名字。
张怀钦回过头,眼皮耷拉这都快合上,表情恍惚,放松下来之后,那些被忽视的疲惫感犹如扑涌而来,没过了头顶。
“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给你吧。”
裴昊明拿着个东西抛了过来,张怀钦慢悠悠的伸出手,这已经是肌肉的反射,他脑中满满的红色警报都在催促着他赶快入睡。
他接下了东西,看清后又来了丝精神,裂开的手机屏幕昭示着手机原本的主人,张妮。
“这个不是交上去了吗,作为证据?”
“我们,包括局里的你那些同事都一致觉得,里面有个东西,你还是听一下好。”
裴昊明手指虚点了点他手中的手机,错身离开时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怀钦按亮屏幕,这一天大喜大悲多了,连情绪变化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品。
屏幕显示的是微信的聊天界面,而对话对象的备注打着三个字张怀钦,后面还跟着一颗爱心。
聊天的界面上最近的聊天记录上显示着一条没能发出的语音,时间还有点长有一分多钟。
张怀钦没有犹豫,他按了下去,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那是张妮的声音。
“你干什么啊?”
“让我说几句话?说什么好?爸爸妈妈我好想你。”
“不是这个?……让我和张副组长说话?不不不,那太不好意思了。”
“表白?不不不……”
“……好吧好吧,张副组长,谢谢您这一年的栽培……嗯……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嗯……我出来实习能够遇到你,我挺幸运的……”
接下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小的近乎变成了气音。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