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昊明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能告诉我具体的细节吗？”张怀钦咳嗽了一声，想要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也许我能帮上点忙。”
裴昊明总是对他的过去闭口不言，提到也是含含糊糊不说清楚，张怀钦也只是例行一事的逮到机会就随口问道，并不对他能够如实回答抱有希望。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
张怀钦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得到敷衍似的回答，而是一阵沉默，过了很久，才听到裴昊明嘶哑的声音传来。
“我有一天收到了个快递，快递很薄，我以为是什么寄给我爸爸的文件，撕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张照片。”裴昊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继续接上，“那是一张我的妈妈和妹妹的偷拍照片。”
张怀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裴昊明，他知道，这个他一直撬不开的贝壳，终于露出了一道裂缝。
裴昊明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但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嘴唇崩紧，唇线就像是拉直的一条线，张开嘴上下翕动了一阵，吐出的语调都含糊的包含着几个破碎多余的音节。
“那个时候，爸爸刚刚因为洗钱入狱。”说着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你不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巧了吗？”
“一种暗示？”张怀钦顺着他的思路说。
“对，是暗示，我当时因为爸爸的事情急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直到一个星期后，妈妈出了车祸，然后我又收到了一个快递。”
“快递里的东西就是那个档案袋。”张怀钦想起了舒来和他说的那个下午，裴昊明带着档案袋自首的下午。
“我打开档案袋的时候，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裴昊明的眼神开始发散，“我没有选择。”
裴昊明捂住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等到缓过神来，已经拿着档案袋站在警察局门口了。”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深吸了口气，从嘴里吐出一声短暂的气音，“我想要保护家人，我以为我能够保护……”
张怀钦抬起眼，他看过裴昊明的档案，里面把裴昊明的前半生经历写的清清楚楚，张怀钦也就自然知道最后的结果。
“你并没能保护。”
“是的，并没能保护，妈妈在我入狱后就病倒了……我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裴昊明说到这里的时候，深深的呼吸一口气。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非常的冷静，语气也是非常的平静，他似乎已经习惯这么去伪装自己，内心却像是一个翻滚的锅炉，很多东西闷在里面，发泄不出来，却又一刻不停的膨胀、放大。
裴昊明知道，自己正出于一个非常危险的边缘，只要稍稍往前一步。
“不管你信不信我……”
裴昊明捂住脸，他发出了哽咽声，可眼眶却在多年前就已经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有怀疑的人选吗？”张怀钦突然说了一句。
裴昊明顿了顿，他抬起头，张开了嘴，呆呆的望着张怀钦，这样子实在是有些傻。
“有吗？”张怀钦见他发呆，又问了一遍。
裴昊明回过神，像是有些不相信。
“你相信我？”
张怀钦被他问得一愣，有些诧异，“不然呢？”
裴昊明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他低下头，他忽的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就感到心脏被撬开了一道缝，那种原以为不会再感受到的酸涩，泄露出了一丝，从他的喉咙中飘散出来，他张了张嘴，慢慢的吐出一句话。
“得利人。”
往往很多事情做来，都是有利所图，张怀钦一想，在脑海中回顾和裴昊明父亲公司有关的人选去挑出这个得利人，很快一个人的名字就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朱方仁？”
裴昊明点头，“在我入狱后，他就是最大的股东，后来进行了法人变更，不过公司也并没有在他手里坚持多久，就破产了。”
这件事情，作为裴昊明档案袋中的辅助资料，张怀钦也看到过，不过当时他没放在心上。
张怀钦想了想，准备回头和局长商量一番，把朱方仁也纳入重点调查范围，查查他最近的流水。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比这个更快的，昊曼建筑消防有限公司进一步的调查出来了。
裴昊明还真说对了，济仁医院通过和昊曼建筑消防有限公司签合同的方式，再利用昊曼建筑消防有限公司与下属的材料供应商签订合同，通过几个合同的流转，将一些钱洗白，后又用索赔等方式将部分洗白的钱转回账户。
只是剩下这笔洗白资金，在昊曼建筑消防有限公司破产后，偿还贷款，付给员工工资及赔偿金，汇出给了很多账户，而这些账户在三年间经过注销等变更，里面的资金也大多不知所踪。
当然，最大的一笔还是汇给了朱方仁。
这笔资金大到需要专门去说明的地步，这下不需要张怀钦去和局长商量，朱方仁就被纳入了重点调查的嫌疑人的名单之中。
为此，市局内对此进行了走访、调查。
但是很快，另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朱方仁死了。
“朱方仁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怀钦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先是看了一眼裴昊明，“怎么我们查谁，谁就死啊？”
“这次是早就死了。”舒来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最近案件频繁，犹如井喷式，连鄂江案这种老案都翻了出来，各部门忙得不可开交，特别是法医部门，直到今天舒来才得了空闲喘口气，“车祸，他2年前高速疲惫驾驶，直接掉下鄂江，等捞起尸体都是2个月后的事情了，尸体早都烂透了，家属连保险都走完了。”
“不过有个好消息。”尸检专业的事情杨平不清楚，不过收集资料线索方面他却很有一套，“后续调查朱方仁的私人帐户发现不少不正常的资金流入流出，舒来法医找来一些当年裴昊明的档案资料，就是你自首提交的那一套，基本和朱方仁私人银行流水资料对的上，我们这边局里再深入跟踪，估计过段时间你身上这个案底就能撤销了。”
杨平这句话是对裴昊明说的。
裴昊明听到这句话后，他张着眼，透露出一丝迷茫的表情。
他整个人似乎都定在了原地，怎么都没想到，他朝思暮想的，令他夜里辗转难眠的压在心头的石头，就这么突然的要被挪走了。
他甚至都有种不真切的荒谬感，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脸，力度大的就像是对着自己的脸狠扇了几个巴掌。
啪啪几声，把张怀钦都给看愣了，连忙上手扣住他的手臂。
“你这是干什么？”张怀钦捏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一旁拉了一下，目光往一旁一扫，就被他的表情给震住了。
裴昊明眼神还是有些发散，他眼睛大睁，眼眶发红，两串泪珠就这么从睁着的眼睛里流下来，见到张怀钦看过来的时候，还对着他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笑来，一副随时就要疯魔进精神病院的样子。
张怀钦被他这表情给吓到了，连同一旁的杨平和舒来紧紧的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暴起伤人伤己。
裴昊明静静的站在原地，他扬起头，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又慢慢的低下头，笑了起来。
张怀钦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心中一紧，又抓住了他另一只手臂，手掌在他手臂上轻轻拍打起来。
“你冷静一点，冷静。”
裴昊明笑着笑着，眼前就开始模糊，他发现自己在哭，脸上都湿了，气也开始喘不上来。
真的是太难看了，他心想。
这兜兜转转绕了一整圈，冤屈是洗刷了，凶手也死了，照理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可裴昊明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这么容易的死了呢？”
张怀钦松开手，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似乎都是苍白的，他张了张嘴，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我什么都来不及做，他怎么就死了呢？”裴昊明喃喃自语，他的视线在房间内漫无目的转了一圈，鼻腔中发出闷闷的鼻音，这一副流泪满面的模样看着即可悲又可怕，可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裴昊明听到了嗡嗡的声响，那是他在耳鸣。
他感到了反胃，感到了头晕，心理上的厌恶与痛恨渐渐在身体上也反应出来。
被冤枉的愤恨，监狱中的绝望，母亲死亡时的痛不欲生，这些都杂糅在一起，组成他最坚定的目标，可这个目标就这么轰然倒塌，只余下空落落的大坑，无处落脚，无处着落。
“张副……”裴昊明喘了一口气，他似乎是想笑，可满脸都是泪，“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