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裴昊明这辈子哭得最惨的一天，当着一群大老爷们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把自己给哭吐了。
回过味来的裴昊明就开始后悔，怎么都觉得丢人。
“我都没见过你哭。”张怀钦拍了拍他的后背，彼时裴昊明眼睛都肿了起来，可见他哭得用力。
张怀钦见他眼睛红肿的可怜样，难得的对同性产生了一丝怜悯之心，从厨房冰箱里拿出早就冰好的冰块，用湿纸巾包了起来，递给他。
“你把眼睛敷敷吧。”
裴昊明接过冰块，城墙似的厚脸皮也透出一丝红晕来，捏着冰块敷到脸上。
“到时候国家会给你笔赔偿金，要不要这边局里给你放个假？”张怀钦斟酌着措辞，他觉得裴昊明也许需要点时间去他爸妈墓碑前说几句话。
“一天就够。”裴昊明空出一只手，抬起一根手指给他比了个一的手势，“能否行使下您副组长的特权，给我查查朱方仁的墓地在哪儿。”
张怀钦一愣，还没会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你这是要干什么？”
“挖坟啊。”裴昊明哼哼几声，“不然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怀钦乐了，“我说你这好歹得来个证据确凿吧，虽说朱方仁现在嫌疑挺大的，但落在脑袋上也顶多是个挪用公款的犯罪名头。”
裴昊明笑了一声，“那他用的也是我家的钱，掘了。”
张怀钦笑着摇摇头，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得了，你还是回头去你爸妈坟前上柱香，烧点纸吧。”
“要不……”裴昊明难得的语塞，面上飘出两坨红晕，“你陪我去？”
这话说的突兀，裴昊明说出口后，自己也都愣了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是一片浆糊，自然而然的就说了出来，末了又觉得矫情。
“算了……”
“好啊。”张怀钦这次回的比他快，直接将裴昊明后面所有的话给堵死了回去，“我觉得我这边也得好好散回心，指不定就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等到两人坐上长途大巴的时候，裴昊明就真真的有些后悔了。
好不容易回去扫次墓，把同事带过去怎么都觉得奇怪，裴昊明父母的墓地在鄂江市旁的一个小县城里，现在墓地价可不比房价便宜，小小一块地，也可能顶多两三平方米，也卖到了三十多万，还不包括墓碑骨灰盒等后续的‘装修钱’，和活人住的房价一比，还真是贵上了好几倍。
一路无话，跟着大巴颠簸着晃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边环境挺不错的。”张怀钦终于说出了自上车出市后的第一句话，这墓区陷在几座大山之间，因为扫墓是赶早，山窝中间还弥漫着一层厚厚的白雾，倒还真有种飘渺仙境的感觉。
“那可不是，三十多万呢。”裴昊明回答。
“三十多万？”张怀钦被这价格给惊到了，他各长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人世，还真不知道其中的价位。
“嗯，有专人管理。”裴昊明这么说着引着张怀钦往前走，往前走几步就是墓园的大门，周边都被水泥墙壁围了起来，只留下了两扇合拢的铁门和铁门旁的门卫室。
门卫室里走出了一个老大爷，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上下一扫，又落在他们空空如也的手上，收回了视线，说了一句。
“预约了吗？”
张怀钦还是第一次见扫墓还需要预约的。
裴昊明点头，报出一串手机号码，随后在老大爷的要求下，把身份证掏出来登记了之后，才被放行。
张怀钦跟在后面拿出身份证登记后，老大爷又在他空空如也的怀中扫了一眼。
这时，张怀钦才觉出不对味来，几步跟在裴昊明身后进了墓园。
“我们什么都不带来扫墓，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裴昊明脚步不停，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人死都死了，带那么多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张怀钦觉得这样不太好，可见裴昊明又这么说了，也不再好再去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退后几步，走到了他的身后。
等进入墓园之后，张怀钦才真真切切认识到，三十多万的墓园是怎么样的。
进入大门后，并不是马上面对一排一排的墓碑，而是一个漂亮的喷水花坛喷泉，绕过喷泉后，就是一座十多米高的观音菩萨的雕像，也是被一圈花盆围绕着簇拥起来，面前是一排香坛。
穿过观音雕像后，是一条河，这条河还挺长的，上面架着一架白桥，张怀钦跟在后面穿过桥梁，余光往河里看了一眼，河里还养着红红黑黑的彩色鲤鱼。
过桥后，张怀钦终于听到了除脚步声以外的其他声响，阿弥陀佛的佛乐回荡在耳边，过桥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柳树上系了不少的红丝带随着微风晃动着。
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墓园里没什么人，就算是大白天，张怀钦看到这满树的红丝带随风飘舞的场景，还是忍不住的背后发凉。
“这墓园也太大了吧。”
张怀钦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结果话一出口，那微风忽的强烈起来，满头飞舞的红丝带都快合着柳树条一起打在他的脸上张怀钦偏过头躲开飞来的柳树条，红丝带比树条更轻，在空中飘了半圈就划拉到张怀钦的脸上。
张怀钦下意识的退后一抓，把红丝带抓在手心里，捏在手里后才发现这丝带表面凹凸不平，似乎是还有字，他张开手一看，丝带上用黄字写着几个大字。
——慈母，刘艳张怀钦犹如被火燎一般，马上松手，连忙双手合十的在嘴中念叨。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树下也埋了人。”一进墓园就安安静静的裴昊明终于回了一句话，他转身瞟了张怀钦一眼，“我爸妈的墓地快到了。”
这下，张怀钦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敢再多说了。
走出柳树林后，张怀钦隐隐约约看到了墓碑的影子，不过哪都在山上，他们的面前还挡着一块空地，说是空地并不太恰当，这块空地上立着不少健身用具，就和那些在小区里面，中老人喜欢踩脚摆腿的健身器具差不多。
只不过建在这个墓园里，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诡异。
张怀钦紧紧跟在裴昊明的身后，穿过这片健身地，终于走到了山脚看到了墓碑。
这些墓碑整齐的罗列在山上，均匀分布的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梯田。
裴昊明从左边的楼梯走了上去，张怀钦跟在后面，走进其中一块‘梯田’看了一眼后，才发现每块梯田前面都立了一个杆子，上面还标了字和序号，张怀钦面前的着一根写的就是——9栋。
这都还按小区划分了！
“我爸妈在8栋。”裴昊明往一旁走去，绕着9栋转了半圈，走到了另一块‘梯田’，又穿过几排墓碑停了下来，“到了。”
张怀钦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等走到墓碑前面的时候，裴昊明却不动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墓碑，胸前剧烈的起伏，像是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慢慢的蹲了下来。
张怀钦往后退了几步，他觉得现在需要给裴昊明留一点空间。
就在他后退几步后，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裴昊明大概是把他长大成年之后的所有眼泪都留到了这个时候。
于是乎，张怀钦蹲到了一边，他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纸巾，静静的等待着，他已经做好要在这里蹲上很久的准备，然而这阵啜泣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很快在一个猛得吸气后转换成了咳嗽。
张怀钦不放心的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还好吗？”
“不……不好……”裴昊明扭过头，好不容易消肿的眼睛又肿起来，这次是上下眼皮都肿了起来，把他的眼睛都挤得眯成一道小缝，下面还坠着几道水印子，“我腿麻了……”
张怀钦：“……”
张怀钦任劳任怨的把他扶了起来，裴昊明站起身后，动了动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自家爹妈墓碑旁的石墩上，叹了一口气。
“你说这人生应该是起起落落，怎么到我这就变成了起……落落落落落。”
张怀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因为张怀钦也觉得裴昊明很倒霉。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吗？”裴昊明抽了抽鼻子。
“不知道。”张怀钦把纸巾递过去。
“嘿……”裴昊明接过纸，傻笑一声，“我也不知道。”
张怀钦：“……”
“也不算不知道。”裴昊明拿纸擦了擦脸，“就是突然觉得很寂寞，一个人扫墓……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裴昊明自己也不知道。
怕妈妈死掉，怕头上压着的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自己一辈子，这些怕的东西都没有了，可他还是怕。
“陪我说会儿话吧，张副。”裴昊明招手，屁股往一边挪了一点，给张怀钦在石墩上空出一块地，手掌往上拍了拍，“你坐这。”
张怀钦抬眼扫了一眼墓碑，又低头看了眼石墩，往后退开，一屁股坐在墓碑前走人的通道上。
“我坐这吧。”
裴昊明眯起他那双肿眼，看了张怀钦一眼，也没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张怀钦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文，催了几句。
裴昊明抬起眼，又低下去。
“我想哭。”
张怀钦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半响，“…………哭吧。”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