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燕昭王派郭隗来请白起进宫。白起略微寒暄了两句后便随着特使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本来不算太差,但一场大乱下来,却有大半被毁,只剩下几座残破的偏殿未被完全烧毁。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从外面并不能看出里面的凄惨。处处是残垣断壁,满目荒凉萧索。几经曲折,白起来到一座尚算完整的大瓦房前,特使下车拱手道:“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虽然白起知道燕国遭受的苦难,但他无论如何想像不到连一国之君都过的如此凄惨,王宫都这样,市井乡野小民岂不更加苦不堪言。可让他疑惑的是,蓟城中所见却也没有那么糟糕,而这座王宫却似乎未见任何修葺的样子,更不用说重建了。面前这座偏殿,与其说是偏殿,无非只是一座大点的未被烧毁的瓦房而已。
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疑惑道:“不知燕王的居所何在?”
郭隗道:“这座偏殿就是燕王的居所,也是接见大臣的地方。”
一向沉稳的白起也不得不惊讶了,燕国毕竟是战国七雄之一,国君无寝宫,当真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道:“人言燕王艰苦朴素,励精图治,没想居然做到这种程度,不知历代积累的财富用在何处?”不过刚说出口就知道这不该问,于是拱手告歉道:“白起冒昧了,特使恕罪。”
“无妨。”郭隗叹息道:“一是筑了黄金台,用来招贤,二是发展农商。我等投靠之人皆有不匪的赏赐,朝廷会给每户农家分发粮种和农具,给商旅低价贩卖牛车。耗财无算,唯独王宫不花半钱。”
“壮哉燕王!”白起不禁由衷敬佩道:“君王如此,何愁家国不兴?”
郭隗笑了:“我王若闻将军如此赞语,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
进得殿中,一名内侍急忙奉茶,又在郭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隗笑道:“将军暂请稍待,我王正在巡查集市,片刻即到。”
白起向来敬重勇士和敬业之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君王,慨然道:“无妨——无妨。”
郭隗举起茶盏说道:“尝闻将军擅于军阵,不知师从兵家哪位先师?”
听到对方谈到军事,白起瞬间便来了精神,不过他读书并不多,于是也不做什么遮掩道:“我乃孟西白三家之白氏家族子弟,世代为兵为将。并未师从何人,只是从小生活于军旅之中,耳濡墨染,尤为酷爱兵事而已。与尊驾饱读兵书和治国之策相比,实在差得远。”
“未曾想将军居然没有读过兵书,但将军却远胜那些夸夸其谈之人多矣!”郭隗有些不敢置信地叹道。
白起接着说道:“兵书倒是读过几册,只是晦涩难懂记不太住,临战还得自个多揣摩。”
“将军真乃天才也!”郭隗不禁赞叹道。
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何人蒙老师如此褒奖啊?”
只见一个黝黑精瘦的人从屏风后走出,一身带有补丁的红袍,络腮短须,实际年龄看似远比长相年轻的多,英气逼人。
郭隗连忙起身躬身说道:“启禀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隗感叹者,正是此人。”
听说是燕王,白起赶紧起身恭敬地一躬,肃然道:“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闻得将军胆识过人,英姿勃发,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老师所赞当之无愧。来,将军请入座。”说罢亲手扶起白起入座。
白起并非托大傲慢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一拱手作礼道:“谢过燕王。”额头不禁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请将军包涵。”
看着亲切得如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高高在上姿态。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望,他日定当踏入争霸天下之路了。”
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职先行谢过。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
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
燕昭王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
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是军人,从不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明锐过人,深深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请放宽心。”
燕昭王一笑一叹:“说来惭愧,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弄怕了。燕齐两国为友邦多少年了?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矣!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双眼潮湿。
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体察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并不能发表什么个人意见,因为作为特使,个人意见也将被认为是国君意见,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尽可派使臣入秦,有我在,有大王和芈王妃在,只要是秦国能力之内的事情,必然可以为大王办好。”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大笑道:“原是一时感慨唠叨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老师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御书便可以了。迎接芈王妃,由老师陪同将军一起前往。明日王妃离燕,由老师代本王送行,还望将军见谅。”
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破败不堪的王宫,郭隗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
白起心念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片刻便来。”
郭隗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
白起恍然道:“太傅周详,这便去?”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咣啷啷向北门而去。白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阳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郭隗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偏白起还不能说破,只好随着郭隗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出了北门。
白起此番进宫,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白起实在不耐,向牛车遥遥拱手道:“太傅,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
郭隗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惊,暗忖难道芈王妃已经离开渔阳河谷,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绿草如茵的山坳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就是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太傅如此保护,却是难得。”
“将军请下车。”郭隗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后,芈王妃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隗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
白起深深一躬道:“太傅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郭隗不经意地笑道:“此事相关贵我双方的重大利害关系,何敢当此夸耀?将军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