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窈早早起了床。
察觉到府里下人对江岫白的畏惧,她也没再为难他们,直接叫人去找他来。
“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伴随着敲门声,响起清润的声音。
“进来。”
温窈打着哈欠,看着门口站着的身影。
似乎察觉她的诧异,他把手里的小盒子放在桌子上。
轻笑:“公主看见燕临失望了?”
“是啊。”
她睁着眼睛看他,“我等江岫白给我带冰雪冷元子吃呢。”
燕临倒没想到她这么实诚,哑然失笑。
他把小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在燥热的空气中升腾起白色的寒气。
“公主说的是这个?”
温窈伸长脖子去看,发现里面圆溜溜的黄色小圆子,上面还铺了色彩斑斓的果肉,看起来很清凉可口。
“吃不吃?”
“吃。”
“吃还不过来?”
她踩着地上的拖鞋,踢踏着走到梳妆台前。
“你直接给我梳头吧,别耽误时间。”
“好。”
燕临将这冰雪冷元子摆到她面前,然后拿起一把紫檀木梳。
细密的梳齿没入她乌黑的长发,一缕缕的青丝慢慢划过他的指腹,一点点在他的眼中走到了尽头。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不知为何。
他耳边响起那句成亲时惯用的吉利话。
燕临透过模糊的铜镜,看着里面美到极致的少女。
因为要梳头的原故,她只能正视前方,却还是拿着勺子将糖水撇掉,艰难地把圆子送进自己嘴里。
贪嘴的小姑娘,梳妆打扮也不停事儿。
似乎察觉他在看,她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江岫白他人呢?”
“江公子在给公主做好吃的。”
燕临不再看她,让她安心吃。
“公主最近格外喜欢江公子做的饭菜,所以他每天都要提早起来准备。”
“恰好您今天起得早,他忙不过来,就让燕临过来了。”
“最近?”
温窈看着他。
许是太过放松,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以前不喜欢吗?”
“是啊。”
燕临慢条斯理地为她挽髻,微笑着轻声开口,“公主以前讨厌极了……”
顿了顿,他忽然抬眸看着铜镜。
温窈也意识到自己开口问了什么,“其实我……”
“失忆了。”他接口道。
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淡然:“燕临明白的,公主。”
?
虽然燕临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她也不在意他知不知道。
但是,还能自己给自己找好答案的?
“不行,你不知道。”
温窈抿唇,有些不甘心地看他。
燕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好,燕临不知道。”
“那公主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失忆了。”
“好的。”
他颔首,继续抿唇浅笑给她整理头发。
见他不说话了,她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公主和以前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很好察觉。”
燕临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
“公主不用担心,燕临什么都不会说。”
“您可以把燕临当成一个普通朋友,无论如何,燕临都不会害您的。”
温窈看着铜镜里温柔澹静的他,眼中带着闪烁的兴味。
燕临有种很奇怪的气质。
温和宽容,随和安静。
跟他说话异常的放松,好像在跟一个无条件包容自己的好朋友聊天,不知不觉间就会把心底所有的秘密无意间泄露出来。
偏偏他又是个心思极其敏锐细腻的人,捕捉到信息会不动声色地藏在心里,秘而不宣。
而且,有时会有种诡异的撕裂感。
好像他偶尔暴露的本性,并非如此。
真会有人演戏到浑然天成,连生活中一举一动都在演戏吗?
“公主在想什么?”
燕临见她沉思,打趣道。
“是不是燕临知道的太多,要惹来杀身之祸了?”
“没有。”
温窈要留着肚子吃早膳,此时也放下了调羹,“我在想,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低头,看着镜子里的她。
“公主没必要了解以前。”这如同云泥之别,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要让我顾好当下和明天吗?”
莫名像是鸡汤段子,她轻笑。
“是。”
燕临看着自己身前的小姑娘,如同一朵明艳动人的花,又娇又软,却又灿烂夺目。
“公主要向前看。”
“看名贵的胭脂,看漂亮的裙子,看很多很多好看的花。”
再多看一看我。
这句无声的话缄默于口,在心中响起。
温窈仰着头看他,眼中带着揶揄。
燕临却莫名觉得,她懂他的意思。
他有些郝然,“公主今天要干什么?”
“去找裴鄞。”
“公主很在乎他?”
“是……也不是。”
他抿唇,缓缓把一只簪子推进她的头发里,不说话了。
温窈看他这样,支着头轻笑。
“我要去给他赔礼道歉。”
燕临漆黑的眸子看她,“因为那晚的事?”
堂堂公主如同娼妇,跑翰林院掳走新科状元入寝房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要搁在现代肯定得是头条的爆炸新闻。
所以那晚他虽未参与,却也清楚。
温窈点点头,笑吟吟地看他。
见她这样,他低声道:“公主果然还是在乎他。”
“我若不赔罪,他岂不是要怨我一辈子?”她叹息。
燕临不答。
只是状似闲聊般,慢慢地跟她捋,“裴公子文采斐然,也聪颖通透。”
“能打破世家封锁下的惯例高中状元,可见内阁有人也对他颇具赏识。”
“他自幼寒窗苦读,积累到如今成就,想来定然期望能在朝堂上大施拳脚,可却被关在公主的后院,郁郁不得志。”
“当一个人长久的心血和努力统统化为乌有,甚至这碾压他的权势滔天,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绝望之下,恐怕会恨公主一辈子吧。”
他道理清晰,娓娓道来。
一双黑眸如若古钟,森静淡然。
好像眼前所有的迷障,在他的一番分析下,其中的逻辑就通通算无遗漏地展露出来。
温窈知道这是自己一朝一夕难以快速了解的背景,当下也赶忙紧跟他的思路。
见她这样乖顺地听,燕临停下动作。
望着铜镜里的她,眉眼含笑地耐心道,“其二,从公主府出去,他的清誉已经没了。”
“文人墨客,最讲究风骨。”
“贞洁牌坊是给女人的,大丈夫高台是给男人的,连梅兰竹菊也要评个君子来。”
“日后再想有一番成就,必然要忍受裙下之臣的羞辱,并且永远被质疑才学和能力,受到同僚的排挤和非议。”
“不过,裴公子心性坚韧,燕临瞧他日后必然会有大作为,自然也不会因为这区区流言蜚语就搁浅的。”
“最重要的,还公主的选择。”
“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阻碍他展翅翱翔的枷锁。”
燕临款步上前,拿起一盒胭脂。
语气轻松下来,带着些娇嗔,“况且,所谓赔礼道歉,算哪门子道理。”
“公主不需要和任何人认错。”
“别说您失忆了,根本没做过这回事,就是没失忆……”
“只要是您,就没有错。”
所以,他这是把答案喂到她嘴里了?
温窈抬头看着他,忍不住轻笑,“你这是什么歪理?”
燕临低头看她,也跟着笑。
“燕临不是歪。”
“是公主光明磊落,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这还不歪?就差把墨水洗成白的了。
“那要是我再强行对裴鄞下手了呢?”
他沉默。
这话,听得他真不开心。
“嗯?”温窈看着他。
燕临深吸一口气,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
“那……何不直接找燕临呢?”
“裴鄞有什么好的。”
噗。
她实在忍俊不禁,一本正经道:“他腰好。”
“燕临腰也很好,比他好。”
“他书读得多。”
“燕临也不差,燕临也有读书。”
“他能高中状元。”
燕临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他轻声道:“燕临不喜欢听您夸他。”
温窈见他有些失落了,转身趴在椅背上打量他。
笑眯眯地道,“那我夸你?”
“燕临长得可真好看,比裴鄞好看。”
“燕临的手可真巧,能挽漂亮的发髻。”
“燕临可真勤快,大早上来给我梳妆打扮。”
燕临抿唇,看着她眉眼含笑地趴在椅背上的模样。
好像,乖顺听话的兔子。
软软糯糯的,乖巧地永远匍匐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地方……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眸色深沉了几分。
他将胭脂慢慢在指腹融化,然后伸向她。
“今天涂点胭脂好不好?”
“会更漂亮吗?”
温窈挑眉看他。
“不会。”
燕临看着她,“因为公主已经是天下第一最漂亮了,没有办法更漂亮了。”
“那不行。”
她撇嘴,“我要成为宇宙第一漂亮。”
宇宙?那可真虚无缥缈。
他低声哄她,“涂了就是宇宙第一漂亮的。”
啧。
温窈转身对着他,仰起了脸骄矜道。
“好吧,给你一个机会。”
燕临抿唇轻笑。
他就这样低着头,目光幽邃地盯着伸向她唇瓣的指尖,只觉得灵魂都在颤栗。
好软。
他选的胭脂颜色并不深,是淡粉色的晶冻状。
温热,柔软,诱人,慢慢地按压过去,就裹上一层晶莹剔透的蜜色。吹弹可破的稚嫩感,给人想要咬一口的欲望。
他不动声色地慢慢地搓揉,碾转,按压,不可抑制的冲动感,让他慢慢将指腹滑进更深的地方。
“燕临。”
温窈眯起眼睛,警告地看他。
燕临瞬间回过神。
看着眼前诱人的嘴唇已经被自己揉弄得生出血色,他轻轻用帕子把手指余下的胭脂擦干净,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公主恕罪。”
温窈没搭理他这不痛不痒的话,冷着脸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娇气的小姑娘。
脾气善变,背过身就不理人了。
“公主。”
见她这样,燕临轻柔地唤她。
然而,她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已经生气了。
正当他想要求罚时,却听见她清澈的询问声。
“魔镜啊魔镜。”
“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燕临微怔。
他看着她,这才发现她脸上狡黠的笑意,好像偷腥的小狐狸。
会心一笑,他慢慢地蹲在桌子边。
近乎虔诚地看着她,仿佛她真的就坐在光明的高座上,是他的心中所向。
“尊贵的公主殿下,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您啊。”
“我不信。”温窈扬起下巴。
“那公主怎样才能相信呢?”
“要燕临背着我去吃饭才相信。”
燕临轻笑,原来她饿了。
“那我们现在去吃饭?”
“好。”
“公主请上马。”
他蹲在地上,示意她趴上来。
温窈也不客气,直接扑上去环住他的脖子。
伸手打开门,阳光迎面而来。
他们的影子交叠纠缠,显得密不可分。
燕临看着地上的影子,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仿佛下定决心般,轻轻开口。
“公主。”
“嗯?”
“燕临没有一天不在看月亮。”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莫名沉重悲伤。
?
“什么意思?”
“没事。”
燕临的喉结慢慢滚动,他轻声开口,“我的意思是,公主和燕临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燕临是我超级厉害的军师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