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饭也很少吃,只喝一点酥油茶,眼看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
宛丘很想安慰奶奶,却不知如何去做,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呆在那里可能更让奶奶伤心。
拉姆最能体贴奶奶,最近的事一件接一件,让奶奶那本以安宁的心掀起波澜。
晚上,他们都坐在梅朵的屋子里,围着炉子说着话。
这时,黄宛丘的手机又响起,是黄尧打来的。
“爷爷。”
“宛丘,你赶快到狮泉河镇来一下。我在这儿等你。”
“爷爷,你到阿里了?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到的。”
“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上高原。”
“别说了,你赶快来吧。晚了,恐怕就见不到爷爷了。”黄尧咳嗽了几声。
“爷爷,你在哪个位置。我马上过来,你跟谁在一起?”
“我住在陕西大厦,你冯叔叔陪我来的。”
“好,我马上出发。你等着。”宛丘站起来对吴钦说,“跟我去狮泉河吧,爷爷来了,他说有急事。”
“黄老来阿里了?这是?”
“别问了,快走。”宛丘对拉姆说,“阿姐,我爷爷来阿里,他有急事,我得过去看看。”
拉姆从宛丘的神态中看出来,一定是发生了紧要的事,她说:“路上小心。”
黄宛丘和吴钦冲出客栈,打了一辆车,往狮泉河赶去。
他们赶到黄尧所住的酒店时,已经是半夜了。房间内,黄尧躺在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冯云鹤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手机。
黄宛丘看了一眼冯云鹤,并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到黄尧跟前,拉住黄尧的手说:“爷爷,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呢?你不该来啊。”
冯云鹤站起来,冲着吴钦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黄尧吸着氧气,让宛丘扶他起来。吴钦上前帮忙,在黄尧身后支了个枕头。
“爷爷,你感觉怎么样,要不我们去医院吧。”
“宛丘,吴钦,你们能来,我很高兴。”黄尧说,“不用去医院,就是胸闷气短应该问题不大。”
冯云鹤手里始终夹着那根电子。,似乎不拿个烟,他的手就不知道该怎么放。冯云鹤将床头的氧气阀调了一下,那“吱吱”声音变小了。
“黄老,你和宛丘他们好好聊聊。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冯云鹤拍拍宛丘的肩膀说,“好好陪陪爷爷。”
冯云鹤出去之后,宛丘又开始埋怨:“是不是冯叔叔把你忽悠来的。你怎么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啊?”
黄尧笑了笑,说:“我的宛丘长大了,知道心疼爷爷了。不是别人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为什么啊?有什么事让我和钦哥哥办就成,哪里用得着你亲自来啊。”
“孩子,有些人别人可以代劳,有些事必须自己做。”黄尧说着又咳嗽起来。吴钦连忙在黄尧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次多亏你冯叔帮忙,否则我还来不了西藏。”黄尧说,“我来阿里是了却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是要见奶奶吗?”宛丘问。
“你的奶奶,她还好吗?”黄尧的语气一下子沉重起来。
“她,本来挺好的,只因为最近几天出了很多事,她老人家可能是担惊受怕,身体有点小恙。”
“我跟梅朵之间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爷爷,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必自责。我知道,你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是有原因的。”
“唉,怎么说呢?”黄尧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就心怀愧疚……
那是一九六〇年代,黄尧刚从北大历史系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前往西藏实习考察。
他跟随解放军的车队走过山南,走过林芝。曾经在拉萨的名胜古迹徘徊,曾经在布达拉宫前朝拜。西藏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新奇,西藏的人民朴实厚道,西藏的文化风情浓郁热烈,西藏的姑娘让他动心。
黄尧在拉萨其间,常住的宾馆有个服务员叫梅朵。他对那姑娘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
梅朵也很欣赏黄尧的才华和气质,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那时,汉族藏族通婚的人还很少,尤其像黄尧这样的大学生,与藏族姑娘谈恋爱更是少见。
有一天,梅朵来告诉他,说是宾馆附近部队的保卫处长给她写信求爱,她不喜欢那人。她的家人却支持这桩好事。梅朵多次回绝,那位处长仍纠缠不休。
黄尧得知情况之后,火冒三丈,直接找到那位处长,拿出要决斗的架式,令其知难而退。
梅朵对黄尧一往情深,愿意离开西藏跟黄尧走到天涯海角。就在黄尧实习期满要回北京的时候,梅朵怀孕了。
黄尧临行前,他们两人在佛前许下心愿,终生相伴不离不弃。然而,世事难料,黄尧回到北京不久,发生了一场以文化为名义的运动,他的父母全都被关起来,他自己的工作也落实不了。
他不再天之骄子而成了黑五类分子。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连累了梅朵,只好选择离开北京。
在贵州一个偏远的山村一呆就是十几年。他心中的梅朵后来去了哪里,成了什么样子,他想了解,也想知道,可是却没有机会。那年月,交通不便,通信也不畅,造就了人生的遗憾。
在贵州的那段时间,黄尧结识了同样被下放到边远地区的大学生康馨。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那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产生了爱情,结合成家庭。
后来,落实政策,黄尧本可以回北京,但是因为长期在西南居住,已经习惯那里的生活,于是选择定居容城。
其实,在黄尧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小秘密,容城是离拉萨最近的城市。他在有意无意中遐想,或许有一天能回拉萨去,去见一见心中的梅朵,不管良缘孽缘,总得有个交待。
黄尧内心的愧疚折磨了他几十年。
他对不起梅朵。梅朵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抛弃了梅朵。不管当时有什么理由,他都是一个不负责人的,一个负心汉,一个良心应该受谴责的人。
在不知道梅朵下落的时候,他还可以违心地告诉自己情有可愿、事出有因,但是当梅朵的消息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就不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外界的反映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内心的鞭打比肉体的痛苦更甚十倍。他必须要来西藏,要见一见梅朵,要把过去的事实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即使梅朵不原谅,他也必须要认错,不,不是认错,而认罪。他自认有罪,罪还不轻,这罪不牢身,这罪诛心。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以弥补他对她的亏欠。当他听说梅朵还活着,宛丘和吴钦还见过她,黄尧的心里就特别激动。他迫不及待赶来,就是想见她一面,向她认错、道歉、谢罪。不管她是否原谅,他都要把当时的情况实情告诉她。”
“等你身体适应了,我们陪你去曲龙见奶奶。”宛丘能理解爷爷的心,那是压抑了太久无法释怀的心。
“孩子,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黄尧说,“我不想再见她了。见了又能怎么样,即使她原谅了我,我的良心就能安宁了吗?不,还是无法安宁。道歉有什么用,谢罪又有什么用?我伤害了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我背叛了她,几十年过去,她已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如今,我再云打扰她,于心何忍?如果我去看她,与其说是自我救赎,不如说是我用自己的安心换他人的不安。这样的事,我不能再做了。”
“爷爷,你这又是何必呢?”宛丘说,“已经到了阿里,只差这点路,怎么能放弃呢?以前您放弃,遗憾大半辈子,如果今天再放弃,你这一辈子都得遗憾下去。”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不再与她见面。”黄尧挪了挪身子,从枕头下面摸出那串白色的佛珠,“孩子,你去曲龙,把这串佛珠还给梅朵奶奶。”
“咦,这佛珠怎么又跑你的手里去了?”宛丘眼前一亮,“明明是被坏人抢走了的。”
“是你冯叔从古玩市场淘来的。也是缘分啊。”黄尧说。
“我跟奶奶说啥呀?”宛丘拿着那串佛珠说。
“什么都不用说。说了有什么用?”黄尧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致此,悔之晚矣。如有来生,再偿还欠下的债吧。”
黄宛丘将那串佛珠戴在胸前。她知道,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性情中人的脾气并没有改,他能说走就走,从容进藏,也能说不去就不去,毫不动摇。
“去吧,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黄尧微微闭上眼睛。
“老师,奶奶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您还是去看她一眼吧。”吴钦说,“她这一辈子挺可怜的。”
黄尧没有说话,他眼泪滑落脸颊,“我是没脸去见她啊!我对不起她啊!”黄尧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悲痛地哭了起来。
“爷爷,你别难过。不去就不去吧。”宛丘说,“如果奶奶能来这里看你,那你见不见她呢?”
黄尧睁开眼睛,说:“你们不要劝她,更不要打扰她,让她安安静静的生活,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爱戴。”
“嗯,明白了。”宛丘拿出纸巾帮黄尧擦了擦眼睛,她对吴钦说,“钦哥哥,你代我把这串佛珠送给奶奶去吧,我在这里照顾爷爷。”
吴钦没有接那串佛珠,说:“我去,不合适。你是爷爷的亲孙女,你可以代表爷爷,我,我不行。”
黄尧说:“宛丘,你们都去。我在这里没问题,有云鹤在这儿陪。”
吴钦说:“老师,古格秘符我按你说的思路破解了。秘密就在达巴古城,可是我去晚了,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秘符所示的藏宝图拿走了。我们推断,古格的宝藏应该在马泉山万佛洞,但还需要有密钥才能找到入口。现在有人极力想找到那个密钥,而密钥又极有可能藏在这串佛珠中。这个时候,把佛珠送还给奶奶,会不会对她老人家不利啊?”
“还是你有心。”黄尧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对于梅朵和我来说,再多的财富不重要。如果真有一大笔财富的话,也应该属于国家的。我把佛珠还给梅朵,就是让她决定宝藏到底该给谁。她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我把这串佛珠交给政府,或许能保住宝藏,可是那样做,等于是我拿了梅朵的财富去当好人。”
吴钦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他说:“我现在对于寻找宝藏没有兴趣。我想陪您回容城。”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黄尧说,“我原想利用这次机会,助你在语言文字领域放一颗卫星,为你以后的学术之路打下基础。现在看来,我们的想法都太狭隘了。只有她,梅朵,她才是心存万壑的人。去吧,你们赶快去吧。协助梅朵完成夙愿。如果她想把秘密带入另一个世界,那你们就尊重她。如果她想让古格宝藏重见天日,你们就帮助她。”
吴钦和黄宛丘辞别黄尧,马不停蹄地赶回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