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牛毛细雨,天阴的挺重,没个放睛的意思。这样天气,人心空落,郑家老爷子身子有些倦,也懒的去说书里的事、报上的事,忽然就十分想和方志孝说些家长里短。
“志孝,你岁数小,爹娘也该年轻,咋就没了呢,是死日本人手里吧?”前几年死人多,只要不该死的人死了,多数是死在日本人手里,郑家以为方志孝父母也是这样,所以往日不好问他,怕惹他伤心。
“不是,是海潮……我家在黄河入海的地方,大海潮,把爹娘卷走了,我在城里上学,才躲过这一难……”
“志孝,对不起,问这事让你伤心了……”
“老爷,问不问都一样,天天想着,念着,日子久了,我这心里也该放下才是。”
“对,家里亲人没了,心上割肉一样疼,再疼也有结疤的时候,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不是。”
“是,我也时常这样劝自家呢。”
“媳妇挺好吧,也不肯带过来让我们见见?”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媳妇娘家日子好,她是我城里同学,我家日子败落,媳妇娘家死活不让她嫁给我,她是私自跟我来的天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不肯让媳妇人前多露面呢。”郑老爷子终于明白了方志孝的难言之隐,他善意的笑了,笑的很和善、很慈祥。
“事做得不仗义,所以俺也脸上无光,东家今日问,俺也不敢瞒着……”
“志孝,若是不嫌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咱们都一家人一样,你媳妇不愿来家里住,咱就不难为她,咱家你几个嫂子,也不愿住家里,咱爷俩投缘,只要你在我近前,才是我这辈子有福。”
“这辈子遇着您,是俺的福气……”
想着又要去孤岛,杨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去年在孤岛,虽然舍不得孩子,因此与公公、与柳树也吵也闹,气的夜里睡不着觉,搂着儿子一夜一夜流眼泪。但那时心里满满的,又急、又怕、又慌,千般牵挂,万般不舍。今年不一样了,心里空,空的整个人没着没落,与去年比更加不堪。去年走时,满肚子心事,人往孤岛走,身后一根铁索子扯着似的,走一步,扯得心疼。今年再走,这个家再没有让她可挂念的了。
杨秀身在陈家,可总觉着这个家早已不是她的,因为家里没有了自家儿子。她虽然还在尽心尽责的安排柳树和大花,但做这一切时,她仍然暖不热自己的一颗心。自从儿子没了,她心里一直是冰凉的,好似一颗心一直被泡在冰水里,自家再怎么努力,心在冰水里怎么也暖不过来。村头溺死儿子的那个苇子坑,结结实实砸进她心里,再怎么往宽处想,那坑那水那片苇子地也从心里挪不出去。眼下唯一还能给她一丝暖意的是远根和自家爹娘,杨秀明白,若是自家没了,远根、自家爹娘都得像她眼下这心境一样,为了他们,她得挣扎着活下去。
要走了,这天夜里杨秀梦中又去了苇子湖方家坟地。
苇子湖沉在一片迷雾中。方家坟地象是平铺开来的一张大画,画里有花有草,有人,画里的一切影影绰绰,什么都有,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画里有方家大哥方志仁,方志仁身边是自家儿子水生,水生还是那么小,紧紧依在方志仁身边,看那样子,像是很害怕,很孤单,这样子让杨秀看着心疼的憋不住想哭。隐约中还有方家二哥方志义一家,二哥站在雾里,二嫂抱了孩子紧紧靠着他,二嫂怀里的孩子更小,比水生还小,可人家孩子有爹娘陪着,比起自家儿子,算是有福。迷雾深处,隐隐约约站着方家老爷子。方老爷子来苇子湖时,她来送过,她没见过活着的方家爷爷,她触及过死去的老人,她与方家爷爷好似更近一些。
迷雾中的这些人,飘忽不定,她想走进去,走进画里,抱一抱自家儿子,只要能抱抱儿子,自家一颗心或许能暖一些,或许就能落到实处。但无论她怎么挣扎,那幅画总在她面前铺着、飘着,她看得见,摸不着,更走不进画里。正在杨秀万分着急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她猛地惊醒过来。
屋里黒影深处,什么都没有。
陈远根正忙着穿衣下炕。
杨秀从梦里走出来:“咋了,这是啥动静?”
陈远根下炕穿鞋:“像是方家又出事了,我得过去看看。”
“你等等,我也过去……”杨秀也忙着穿衣下炕。
陈远根、杨秀来到大街上,大街上早已有人急急往方家赶过去。他们到时,陈俊明已站在方家门口。
“咋了,又是啥事,弄出这么大动静?”有人急着在问。
“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不吓死人嘛……”另一个说话的女人,不知是吓的,还是天冷冻的,声音在发抖
方家屋里,狼藉一片,余烟缭绕,窗根下炸出一个大坑。万幸的是方家老俩睡在北墙炕角处,除了惊吓,并无大碍。
仇家报复,往方家屋里扔了一颗手榴弹。谁家扔的,无法查实,很简单,很残酷的一件事,天亮,这事就过去了。
陈远根、杨秀再来孤岛,心境不一样了。杨秀再没有了往年的激情和干劲。她常常望着天上飘着的云彩发呆,想方家坟地里那铺开的一张大画,想那画里的儿子水生。
陈远根发愁,愁着杨秀啥时候才能重新活过来,再活一个云开雾散,阳光灿烂。
愁归愁,他们活不少干,依然还种了那么多地,还是往年那个干法,只是往年杨秀直起身子擦汗时,脸上带了笑,今日她直起身子擦汗时,脸上满是迷惘,没有半点笑意。
这一时期的渤海区民众,仍然活的不消停。日本人投降了,但国民党军队不断对解放区进犯骚扰,武装特务潜入解放区,暗杀地方党员、干部、家属,制造出若干骇人听闻的惨案。他们纠集地方匪徒、溃散伪军,封建势力,组成“还乡团”、“同乡会”,在解放区进行破坏,扰乱社会治安,惨案不断发生,这一时期,解放区的天并不明朗。
内战打的十分激烈,也让许多人于心不安。
这天午后,郑家老三郑洪涛来了。
郑老爷子午睡,郑洪涛不敢打扰,见方志孝坐在外屋大厅里一个人看书,就凑了过去。
方志孝见郑家老三进屋,慌忙站起来让他坐下。
郑洪涛摆摆手,示意方志孝坐下。
“志孝,你也来些日子了,咱哥俩还没好好说说话呢。”
“少爷,您说……”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比我小了几岁,你该叫我哥。”
“不敢。”
“家是利津大北洼的?”
“是,利津大北洼,一个挺偏的小村。”
“爹娘都没了?”
“大海涨潮,爹娘被海潮冲走了……”
“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无兄弟姐妹,爹娘没了,我就无亲无故了。”
“读了不少书?”
“中学一年。”
“听说你是带着媳妇出来的?”
“让您笑话……”
“私奔……”郑洪涛笑得很善意。
“少爷……”方志孝失措,无地自容似的。
“志孝,媳妇是要给自家的,只要自家看着好,别人那都是瞎操心,私奔也不丢人。见过我家你嫂子吗?”
“见过,嫂子常过来看老爷。”
“当初我娶这媳妇,我爹也死活不让,我和你嫂子也跟私奔差不多。”
“嫂子也出身大户人家,你们也算门当户对……”
“娶个媳妇,一辈子看着顺眼,过得舒心比啥都强,出身门户不重要。你和媳妇在天津过得咋样?”
“挺好。她啥都听我的,我也处处依着她。”
“一个人挣钱养家,媳妇年轻,不想出来干点啥?”
“小地方来的闺女,到城里转向,万一有个闪失,更对不起她爹娘,所以不敢让她出门到处乱走。”
“你这么年轻,做事这么胆小,上辈子吓死的吧……”
“少爷笑话俺……”
“开玩笑呢,谁家儿女都是一条命,人家爹娘把闺女托付你手里,是该好好护着才行,万不能有啥闪失。”
郑家老三一句话,吓方志孝一跳,好似被别人看穿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