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家院墙外站了若干人,邱有利也在人群中,陈远根对邱有利暗暗点一下头,邱有利会意,也冲他挤一下眼,陈远根啥话不说,挤出人群,走到街上。
爱热闹、爱惹事的陈大庄今日老实,悄没声不知躲哪里去了。
屋里吴大卫继续问:“你咋知道他那哑巴不是装出来的?”
吴大卫这话问的没水平。
杨秀没回答,满屋里寻摸,眼光落在那根长长的擀面杖上。见这样,方静知道她娘要下手打人,便起身走出门去,站在了门口。
杨秀不急不慌,过去拿了擀面杖,掂在手里。来的几个调查组人员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只是条件反射一般,全都站了起来。
只有吴大卫,装腔作势,低头在记着什么,见杨秀不回答,以为终于问到了问题的关键:“说实话,他那哑巴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吴大卫话一落地,只觉得头上一阵冷风刮过一样,接着眼冒金星,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他一晕,一蒙,差点当场昏过去。
屋里其他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一齐扑过去,要夺杨秀手里的擀面杖。
方静一步闯进屋里,一把夺过娘手里的擀面杖,把娘护在身后,指着屋里的人大声怒骂:“混蛋!我看谁敢动手,今日谁敢动我娘一手指头,我拿刀剁了他!”
“方静,你是干部,你不能不讲理。”一个调查组成员要和方静讲道理。
“讲道理,几个大男人,平白无故跑到我家撒野,动手打人,我有啥道理和你们讲!”方静不愧是杨秀养大的闺女,平日里文文静静,关键时刻,也能撒泼骂人。
“我们是上级派来的调查组,把事情调查清楚了,才能还你个清白不是,你若真没问题,就配合我们,咱们共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理顺了,你所有的问题也都不是问题了,是吧?”
调查组里有明白人,这人的话让方静不得不冷静下来。
杨秀刚好喘过一口粗气,指着吴大卫大骂:“调查、调查你娘个腿!你娘把你生在茅坑里,满嘴含着屎呢,开口不会说一句人话,我家哑巴咋惹着你了,你这么城里乡里造他的谣,让他死了也不得安生!”杨秀越说越生气,越骂越上火。
“娘,撕了他!他还在他娘怀里吃奶的时候我爹就死了,他凭啥跑上门来说我爹那哑巴是装的!”
杨秀、方静娘俩真要动手,吴大卫就得皮肉受苦,当然,同来的人不会不管。屋里一堆人,拉拉扯扯,纠缠成一团。
见屋里吵成一团,院里看热闹的人就被邱有利连拥带挤,闯进屋里,挤到了屋门口。庄乡人就这脾气,平日里即便与你有口舌是非,只要不是深仇大恨,若是见着外乡人欺负你,他也会挽袖子,握拳头上前帮忙。何况杨秀平日人缘好,今日见外人来她家闹事,人堆里又有邱有利这村干部推推挤挤,虽不明着招呼人们进屋打人,但他的用意庄乡也明白。
几个老娘们儿被人堆里的大男人小伙子推进屋里。
“咋了?咋了?哪里跑来的野狗,闯进家里咬人呢,青天白日的,这还没有王法了?”
“撕了他!跑进平民百姓家里动手打人,欺负红柳滩人老实还是咋的?”
“哪儿跑来的野狗!来庄里狂咬,在城里乱咬乱叫不过瘾,还想着跑来庄里撒野。”
“别想着欺负庄里人老实,若是论造谣生事是不如你们,若是论动手打人,就你们这几块料,不用庄里爷们儿动手,光我们这几个老娘们儿也能打你们个头破血流,也能把你们头发都扯干净了!”
“别和他们说废话,上手吧,先把他们衣服扒干净了,看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对,把他们衣服扒干净了,让他们光着屁股从庄里滚出去,看他明日还敢不敢来庄里撒野。”
一群老娘们儿挤挤撞撞,连骂带挖苦,把城里来的几个人挤到炕边不敢动弹。他们暗自在骂吴大卫不该带他们来庄里惹事,几个人大气不敢喘,一句话不敢说。他们明白,对着这群疯娘们儿,谁若一句话惹了她们,被她们扒光了衣服,撕个头破血流,鼻青头发乱,那是很正常的事。
眼看着一场混战就要发生时,陈远根挤进屋里:“咋了,打群架还是咋的?都散开,别妨碍人家办公事。”
陈远根毕竟是村干部,他明白,杨秀这事,光靠打出去是不行的,关键是调查结果,他躲出去是想让杨秀找个好茬口先教训一下吴大卫,打他个措手不及,杀杀他那份傲气。眼见得庄里一帮老娘们儿要闹事,他知道这是陈大庄和邱有利的主意。若是让这帮老娘们儿真把调查组打出庄去,杨秀的事没个正经结果,这事就不能算完,于是他闯进屋里,及时制止住了这场混乱。
“陈主任,您快给讲个情,这真是个误会,真不是我们动手打人,是……”一个调查组人员想说是杨秀打了吴大卫,但看看挤在他身边,随时想动手撕了他的几个老娘们儿,他还是忍住,没敢把实话说出来。
“咋的,你说不是你们动手打人,你说这是误会?那你们跑来杨秀屋里想干啥?”
“你说你们没打人,不能说是杨秀娘俩打了你们吧?你们在城里胡说八道有人信,来庄里胡搅蛮缠就没人信了,我们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
“先别说你们打没打人,杨秀娘俩被你们这么堵在屋里,吓也得吓出毛病来。”
“这还幸亏碰巧方静在家,若是我杨秀婶子一个人,见今日这动静,吓出毛病来咋办?若是惊出一条人命来,你们几个谁来偿命?”
“打出去,少和他们说废话,这种混账东西跑进庄里来撒野,若是轻饶了他们,还以为红柳滩的贫下中农老实好欺负呢。”
“对,打出去!不能这么轻饶了他们!”
一呼百应。
调查组的人慌了,看着陈远根求情:“陈主任,帮帮忙吧,我们工作方法有问题,我们道歉。”吴大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腿在发抖,嘴唇在哆嗦。他知道这些庄里老娘们儿都认识他,碍着一点面子,还没指名道姓骂到他脸上,他也明白,真要这些娘们儿动了手,他这顿打也绝对躲不过去。
陈远根眼见闹的差不多了,忙出面调解:“行了,别闹了,一群熊娘们儿,这是要造反还是咋的,看把你们一个个能的!人家几个今日来,这是公事,咱得配合人家工作才对。”
“是公事去大队办公室,跑来人家屋里吓唬人?”
“他们是来调查方静出身的,他们怀疑是方静的出身有问题,方静是我儿媳妇,按理这事我该回避才对。大家都是眼瞅着方静长大的,她爹死的早,她娘的人品,庄乡也都瞅在眼里,大家有啥话说,不隐不瞒,把真相说清楚,不光是帮人家调查组,也是帮了杨秀,还她一个清白,更是帮了方静,还孩子一个清白身世。”
陈远根说着,有意看一眼邱有利,邱有利明白陈远根的用意,他冲陈远根挤一下眼,然后挤进屋里,把几个娘们拉到门口,让调查组的人喘口气。
陈远根的话,也让调查组除吴大卫之外的几个人心里明白,原来这村革委会主任是方静的公公,陈念军的亲爹。他们都后悔,今日真不该随着这吴大卫进村来捅这马蜂窝。谁都明白,村里老少爷们若是齐了心去维护一个人,你一个外人,带一万张嘴也说不过他们,不管你有理没理。
“方静打生下来就在咱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大,这才进城几年,咋还就出身有问题了?”
“对呀,孩子村里生,村里长,她亲娘这不还活着呢,咋还有人想着夺这闺女是咋的?”
“杨秀打从十几岁做媳妇就在咱红柳滩,她生的孩子,应该算是啥出身?”
“我们今日来,不是调查杨秀的出身,我们是来调查方静的父亲,方静若是杨秀生的,那么她亲生父亲是谁?”吴大卫醒过神来,借着人多、人乱,想多了解点情况。
“方静不是杨秀生的还能是谁生的,杨秀挺着大肚子在红柳滩大鞭子抽她弟媳妇马大花,这谁不知道,不信问马大花去。”说话的人知道吴大卫和马大花家有亲戚。
“方静的爹,那个眉清目秀,长的挺俊的小哑巴,我们可都是亲眼见过的。”
“对呀,当时我还对俺孩子他爹说,杨秀这回找个男人,可比远根好看多了。”
“当时我还说,杨秀找个男人,光图人长得俊,又瘦又小,细皮嫩肉的,怕是欺不住活。”
“我当时一个人住,爹娘不放心,天天陪着我,我能找个人嫁了,省爹娘一份心不是。又要长得好,又要长得壮,这么好的人我哪儿找去,当时我也是没办法,也就凑合着成个家吧。”杨秀怕外人说多了,忙着接话茬也多说几句,像是说给庄乡娘们儿听的。
“听说那人是个哑巴?”吴大卫又问。
“知道还问,你若是千方百计想着害方静,有本事找个别的借口,人家爹死了若干年了,你今日拿这事伤人,不怕丧了良心。”
“就是吗,挺小巧一个老实人,还是个哑巴,凭啥说他有问题,耍嘴皮子他舌头短,拿刀拿枪去杀人,他没那份大力气,你若硬说他是个坏人,不怕我杨秀婶子撕烂了你这张嘴。”
“你这种人就枉披了一张人皮,你在俺村里待过,俺大家伙也没亏待你吧,咋就恶狗一样,喂不熟,回过头来就咬人。”
“他这种人,就该把他舌头割下来喂野狗,省得他胡说八道祸害人。”
“老老实实一个死了若干年的哑巴,你到底想定他个啥罪?”
“不是我想定他个啥罪,是这个哑巴没名没姓,也不知道他家是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家里人都是干啥的,家里如今定了个啥成分,是地主还是富农,还是贫下中农,所有这些事都弄不清楚,所以今日我才来调查。”吴大卫自以为能说会道,借着机会,为红柳滩乡民划一条线,让大家顺着他这条线往下说。
邱有利终于忍不住了,他也怕人多嘴杂,老娘们儿嘴上没有开关,乱说一通,说出啥不知轻重的话来,他推开众人,站在了吴大卫面前。
“吴大卫,你在红柳滩待过一段日子,哪个村里人你不认识?当然,你认识的不一定都是好人,你也听说村里好多事,但你听说的事,也不一定都是真事,今日你来村里做调查,要查杨秀和方静,这事咱可不能半真半假,想啥是啥,咱得实事求是。”
“对,我们要的就是这样,咱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吴大卫像是见到了救星。
“既是这样,你问,我答,我答啥,你记啥。”
“对,我们要的就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把问题最终弄清楚,胡搅蛮缠永远过不了这一关。”吴大卫这话是说给杨秀娘俩听的,也是说给屋里那帮老娘们儿听的。
吴大卫的话惹恼了屋里几个老娘们儿,她们又想大吵大闹,被陈远根制止了。
“你咋问,我咋答,答不上来的,你找我杨秀婶子答。”邱有利再次强调。
“行,开始吧。”吴大卫低下头,开始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