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连长说,方家坟地只埋烈士和烈士的近亲家属,你怎么能把哑巴埋进去?”
“邱连长还说方家坟地里不光是埋烈士和近亲家属,还埋有功有德之人。”
“哑巴有功?还是有德?”
“哑巴无功无德,我有。我百年之后是要埋进方家坟地的,所以我先把哑巴埋了进去,让他先去那儿等我。”
“你和方家啥关系,百年之后非要埋进方家坟地里?”吴大卫步步紧逼。
“我有过一个儿子,叫水生,两岁多一点死了,方家老人心疼他,把他埋进了方家坟地里,我活着养好哑巴给我留下的一双儿女,我把哑巴埋进方家坟地,让他在那边照顾我的儿子水生。”
杨秀说的有理有据,水生埋在方家坟地,众人皆知,杨秀把哑巴埋进去,再合理不过。
“说来说去你总离不开方家,你和方家到底啥关系?”
“我是方家媳妇,我是方静、方扬的亲娘。”
“我说的是方明奎!”
“我和他家是庄乡关系。”杨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方静、陈念军结婚,亲家宴上,方明奎做了上首席位?”
“都是姓方,在村里他是长辈,孩子叫他爷爷,他就该坐上首席位。”
“他家老三方志孝是**杀人犯,知道不?”
“他家老三杀没杀人,我没见过,说不出来真假。他家老大、**都是革命烈士,都埋在苇子湖,这些我知道。”
“你和方家没关系,就凭着一个两岁多点的儿子,都死若干年了,你就把个哑巴也埋进去,他算方家老几?”吴大卫又有点急。
“他是方家老三!”杨秀寸步不让。
“他是不是方明奎的儿子?”吴大卫穷追不舍。
“他姓方,但他千真万确不是方明奎的儿子。方家万辈子传下来,哪一支,哪一代不是千子万孙,别说他是一个哑巴,就你这个有嘴有舌的,能说明白你是吴家哪一支、哪一代、排行老几吗?”
屋里众人忍不住大笑。
“别笑了,她这是耍人玩儿呢,我就不信,没牵没扯,光凭着那哑巴比划两下子,她就把个哑巴埋进苇子湖方家坟地里!”吴大卫恼羞成怒。
“哑巴为啥就不能埋进苇子湖,那不是块埋好人的坟地吗?”杨秀更恼。
“就因为那是块埋好人的坟地,所以哑巴才不能轻易埋进去,他无名无姓,无功无业,身份不明,就算他不是地、富、反、坏、右,不是特务、汉奸、**、杀人犯,你也不该自作主张,把他一个哑巴埋进革命烈士身边去!”吴大卫彻底要和杨秀闹翻,他有点怒不择言,甚至不考虑今天这事怎么收场。
“啪!”
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冷不防一声大动静,吓了众人一跳。仔细看时,只见方静怒目圆睁,刚打过人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还没有落下,看那眼神架势,正准备再次动手,上去撕了吴大卫。
“打得好!这才是哑巴的亲闺女!”杨秀为闺女喝彩。
“好,打得好!”众乡邻为方静叫好。
“姓吴的,给你留脸你不要,待在城里造谣生事也就罢了,今日跑到我家里来撒野,你若再敢对我娘说句不公道的话,今日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看我不把你嘴给撕了。”
方静怒气未消,屋里挤进来看事的人也在悄悄给她鼓劲。和吴大卫同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若方静再动手,吴大卫非吃大亏不可,在人家家里,庄乡可以帮方静,他们万不敢帮吴大卫,若不小心惹了众怒,连他们也难走出这红柳滩。
方静一个巴掌把吴大卫打懵了。他一只手捂着脸,正不知该咋着好时,陈远根及时出面给他解了围:“行了,都消消气吧,动手打人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杨秀,今日人家是来调查你的,要想过了这一关,你就该老老实实把事给人家说明白才行。”
吴大卫和调查组的人,立时觉着这陈远根才是他们真正的救星。
杨秀的处境陈远根是放心的,他知道杨秀绝对能应付城里来的这几个人。杨秀对他和姜远征都应付了这么多年,更何况这几个不知深浅轻重的城里人。
“行,村干部说话我不能不听。姓吴的,你给我听好了,我咋说,你咋记,今日当着庄乡爷们儿,当着你们这几个城里人,当着我闺女的面,我就说说当初我为啥把她亲爹埋进苇子湖的方家坟地里。哑巴是我儿子闺女的亲人,血脉至亲!儿女的亲人死了,我费大力气才把她埋进了方家坟地里,这是因为她天经地义,就该埋在这儿!”
杨秀十分激动,她想起当初把楚梅埋进苇子湖的情境和这些年她都走不出来的那份心境,想到这一切,杨秀止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
“杨秀,有话慢慢说,我们大家伙给你作主呢!”陈远根见杨秀情绪不对,怕她失控,及时提醒她。
“娘,有话您慢慢说,方扬不在,家里还有我呢,我不能让外人再欺负您。”
从小到大,方静感觉不出那个早埋了若干年的哑巴和她娘有多亲,今日娘这一动真情,让她彻底明白过来,那个埋在苇子湖方家坟地里的哑巴,千真万确是她和方扬的亲爹,娘说的对,血脉至亲!一想到这儿,方静搂着娘,也是泪流满面。
陈远根和方静的话,让杨秀清醒过来,她明白,今日她要过好这一关,为方静、为方扬,为方家和死去的楚梅,也为她自己的这几十年,要过好这一关。
“既然你们非要逼我说,我今日就对着大家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今日屋里在场的这些人,除去陈远根。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记得若干年前的那次渤海大战,那次大战,死了多少敌人,抓了多少敌人,你们谁心里也没有个准数吧?那时候,咱们的队伍一下子拥过来,说是要打大仗,我和陈远根都在那块地面上,我俩一年的收成,一麻袋一麻袋的豆子还都堆在场上。远来的队伍人员多,任务急,口粮运不过来,眼下正在城里武装部当官的姜远征跑来找我们借粮。粮食拉走了,后来听说那次大胜仗可是咱这地面上少有的大胜仗,对解放咱这大北洼起着大作用的。仗打胜了,可就因为我们借粮,特务、土匪带着坏人抓走了陈远根,我当时在娘家才躲过这一难。几天后,敌人拉来了被烧的面目全非的陈远根的尸首,当时我就昏死过去,我不想再活过来,只想随着陈远根一起走,一起去苇子湖方家坟地里陪我们早死的儿子水生。后来,是我爹娘高一声,低一声,又哭又唤,才把我哭醒过来……后来,姜远征来找我,递给我一张借条,问我当初借粮食这笔账,应该怎么个还法。我当着他的面把借条撕了,把他骂出门去。拿着借条他能还我豆子,他能还我男人一条命吗?姜远征说我们借粮有功,功劳再大能把我活生生的男人再找回来吗?还粮我不要,功劳我也不要,这些都是我杨秀拿自家男人一条命换来的,见着这些我一辈子心里疼的难受!当时我啥想法也没有,只想随着陈远根去了……可我也有亲爹亲娘扯心扯肺的让我放不下,爹娘白天夜里,天天守着我,看着我,生怕我寻了短见,是爹娘生拉硬扯留下来我这一条命。为了活下来,爹给我找了个小哑巴,哑巴岁数小,多灾多难的一个人,活了这么小的岁数,也早早就走了,啥也没留下,只给我留下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也足够了,有儿有女陪着我,我再也没想过要死要活的。哑巴死了,死的那么年轻,比陈远根可惜,陈远根命好,死里逃生,娶妻生子活得好好的,可哑巴是真死了,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我没有能耐救她活过来,我也给不了她别的,让她入土为安,这是人之常情吧。我杨秀也为革命做过事,我不图名不图利,只要三尺黄土埋我孩子的亲爹,我做的过分吗?为啥你吴大卫就是不依不饶,非要赶尽杀绝?你也许就是渤海大战中死去的冤鬼托生的吧,上辈子吃了亏,今辈子回来寻仇呢。今日我还就明着对你们说,这黄土大地是我们老百姓的,我就把孩子的爹埋在苇子湖了,为保这黄土大地,我杨秀献出去多少,这笔账我和你算不着,要算我和政府算,借条我扯碎了,功劳我也不要,我就要三尺黄土,埋我孩子的亲人,让我们的家人入土为安!我这要求过分吗?”
陈远根背对众人站在墙角,从他抖动的背影,看得出他在哭。若干年了,他头一回听杨秀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
方静搂着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邱有利紧盯着吴大卫,不依不饶:“记,都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吴大卫手里的笔在抖,他没法再记下去。
“记,把杨秀的话都记下来,一字记差了,你们今日休想走出红柳滩!”
众乡邻七嘴八舌,把调查组的人紧紧围住。
吴大卫脸色发白,手发软,他做梦也想不到今日来红柳滩会是这样一个下场。同来的调查组的人此时也恨死了吴大卫。他们万想不到,方静,这个被调查的人,家里竟然有这样一位让人敬佩的母亲。今日陪着吴大卫丢人现眼也就罢了,可日后在城里见了陈念军、方静,他们该怎么来处理这关系,小城不大,公职人员更少,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日虽是例行公事,可偏偏就在红柳滩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同来的也有聪明人,有人把吴大卫手里的纸和笔拿过来,把杨秀刚刚说过的话,一字不落的都记在纸上,然后拿给方静过目。方静看了点点头,那人又拿给邱有利看,邱有利看了也点点头。然后那人把纸和笔放在了吴大卫面前。
吴大卫看看纸上记的,倒是一字不差,他无言以对。
“签字吧,想赖账还是咋的?”邱有利逼着吴大卫签字。
吴大卫无奈,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调查组的人站起来要走,邱有利拦住了他们:“等等,我送你们回去,我以红柳滩村一个党员和村干部的身份,代表全村贫下中农要求你们,回城里后,把今天的调查材料如实上报,尤其是方静的单位,你们得把泼到她身上的脏水洗干净才行,若不,我们红柳滩人可要集体去城里**,你们不能这么无法无天的欺负我们大北洼里的贫下中农。”
“对,就得这样,欺负咱老百姓没见识,跑到家门口来闹事,不能轻饶了这惹是生非的混蛋!”
“是得让他们长点记性,贫下中农也是好人,不能由着他们欺负!”
“杨秀婶子这么大功劳的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按理今日就不能放他们走,这么走了也太便宜他们了。”
“要走也行,一人送他们一顶大高帽子,先在咱红柳滩游街,再让有利这连长带着民兵把他们押着去城里游街……”
众人围着调查组的人,不肯轻易放他们出门。
此时,杨秀被方静扶着,她脸无血色,有气无力的坐在炕沿上扬扬手:“庄乡爷们儿,让条道放他们走吧,再让他们在这屋里待下去,我可真就被气出毛病来了……”
见杨秀这么说,人们慢慢挪开一条缝,城里来的几个人灰头土脸,低着头,从这条人缝里挤出去。
院里大马车早就套好了,邱有利坐在车上:“上车吧,送你们回城里!”
旁边早有村民把几个人的自行车锁好,搬到马车上,然后把钥匙交给邱有利。
“今日让你们囫囵个回城里,是俺杨秀婶子宽宏大量,明日再无中生有,造谣生事,红柳滩人把他舌头割下来喂狗!”
围观的人不解恨,还在围着马车吵。
邱有利一甩鞭子,马车拉着众人直奔街上。
马车路过马大花家门口,陈大庄无事人一样站在门口,他有意无意似的抬抬手,像是要和马车上坐着的吴大卫打招呼。
吴大卫想起来,今日来红柳滩,他没见着表姨马大花,也没见着他的表弟陈大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