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根坐在苇子湖方家坟地里。
他在这儿坐了很久,想了很多,关于杨秀,关于小哑巴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方静、方扬。
昨天杨秀的话,一句一句,句句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这些年熬下来,他知道杨秀心里苦,也知道她的委屈,但她从来一个字不提他们的过去,陈远根也习惯了这样。昨天杨秀突然对着那么多人说了那些话,陈远根心里明白,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吴大卫他们听的,不如说是杨秀憋了这些年,面对着吴大卫的步步紧逼,她终于忍无可忍,把心里的苦楚和委屈,说给他陈远根听。
我能怎么安慰她?我该怎么帮她?陈远根一筹莫展。
方静来了。
方静的记忆中,这是她是第一次走进苇子湖这片墓地。
苇子湖,苍茫一片,苇草如墙。杂乱无序的野草纠纠缠缠,长个铺天盖地,在野草织成的围墙内,方方整整一块墓地,墓地平整、干净,虽也长些小花小草,但那些张狂疯长粗枝大根的植物,墓地里却不见踪迹——这也是若干年来方明奎和杨秀下大力气修整出来的。
墓地里大大小小六个坟头。
方家老爷子,方明奎的老父亲独占上首一角,这是墓地里最大长辈人的位置。错一步的空挡处,是方明奎给自己和志孝娘留出来的一块空地。再错一步,便是方家老大方志仁、方家**方志义的两个坟头。方志义媳妇与丈夫合葬,刚满月的孩子离不开爹娘,也就随他们葬在了一起。方志义的坟头旁边是小哑巴的坟头,这让陈远根百思不得其解。按礼数,这个位置应该是方家老三方志孝的位置,杨秀怎么就把她家哑巴葬在了这里,虽说方志孝远在台湾,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可人家毕竟是方家老三,你家哑巴为啥要去占人家儿子的位置?
杨秀一个女人家,不懂风俗礼数,陈远根这样想。
也许是恋着方家儿子都是烈士,名声好,故意让哑巴阴间地府里去巴结人家,也许就是因为这,杨秀才让哑巴和他们的儿女都姓方。陈远根这样想。
以陈远根对杨秀的了解,杨秀不该是这样的人,再想下去,心就更乱了。
离方家儿子的坟头一丈有余的地方,是他们儿子水生的坟头。孩子小,辈分也低,杨秀懂规矩,虽是年年若干次来给儿子坟头上添坟土,但水生的坟头,永远是这片墓地里最小的一个土堆。在水生坟头上首的位置,是那个替陈远根死去的屈死鬼的坟头。死人为大,这冤死鬼虽不招人待见,但当初既然把他埋在了这儿,即便后来陈远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却也没有谁多管闲事,去驱除这野鬼出境。
陈远根看着这屈死鬼的坟头,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当初杨秀为什么没有把这个野鬼埋在今日哑巴占的这个位置上?
此时的陈远根正坐在儿子水生的坟堆前。
走进墓地的方静见坟地里有人坐着,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公公,方静走过来。
“爹,这坟头是谁的?“
“应该算是你们的大哥吧,只不过死的时候还太小……”
“您常来这儿看他?”
“轻易不来,今日心里闷得慌,过来看看……”
“我娘常来上坟……”
“当娘的心软,再说,你爹不也埋在这儿吗。”
“您见过我父亲吗?”
“没见过,你娘带他来村里时,我正在南方打仗呢。”
“当初您既然还活着,咋不捎个信给我娘?”
“光想着打完仗快点回来,谁知道仗越打越远,我不认字,近前又没有熟人,天天忙得挤不出工夫托人写信寄信,事就压下了,等我从部队回来时……”
“我和方扬就生出来了,是吗?”
“也不是,我从部队回来,听说你娘找个哑巴嫁了,我去孤岛找她……”
“见着我娘了?”
“见着了……”
“没见着我爹?”
“你娘没让我见。”
“我还没出生?”
“没呢……你娘正怀着你……”
“您说,我父亲他真是哑巴吗?”
“这个我真不知道,你娘没让我见他面。”
“从你被抓,到你假死,再到你从部队回来,这中间隔了多少日子?”
“也就几个月吧,不到一年。”
“这么说起来,你走不长日子我娘就嫁了……”方静像是心里有疑惑。
“这也不能怨她,那时她岁数小,我走了,她孤零零一个人,不找个人陪她,咋活下去。”
其实陈远根心里更疑惑,他总觉着那个小哑巴在他和杨秀之间隔着,影子一样,恍恍惚惚,找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爹……您怨我娘吗……”
“都是我惹下的这些事,哪能怨她……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娘……”
“我爹咋就死的这么早呢……”方静像是怀念父亲,更像是怀疑父亲。
陈远根指着楚梅的坟头,对方静说:“静儿,那就是你父亲坟头,过去上柱香吧。”
“爹,我没带香。”
陈远根点上一支烟,递给方静:“这年头,买不到香,就用这个代替,心到佛知,人鬼都一样,过去对你父亲说说心里话吧,结婚成家,也算是大人了。”
方静拿了烟来到坟头前,小心的把燃着的烟放好,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升起,心隐隐有些疼,疼的让她悲切,让她感动,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心里的感觉很真切,很奇怪,像是有亲人把她拥在怀里。她甚至觉得她娘杨秀好似也从来没给过她这种感觉。方静认定,半点不假,这坟里就埋着我的血脉至亲,那份骨肉亲情容不得她有半点怀疑。
方静不知在坟边坐了多久。后来陈远根过来陪她坐了。
“咋想起来到这坟地看看?”陈远根问方静。
“娘让我来的。”
“头一回让你来?”
“头一回,娘说我结婚成大人了,让我来对我父亲说一声。”
“过去岁数小,你娘不愿让你来这儿伤心,眼下成大人了,往后到上坟的节气,你就该陪你娘过来给你父亲上柱香,烧点纸钱。”
“我娘上坟从不让我陪,她好似有许多话要自家对我父亲说,还有水生哥,我娘对水生哥念念不忘的……”
“当娘的心都软,不管孩子大小,生下来,就扯她一辈子的心。”
“您也想水生哥吗?”
“想,自家儿子,哪能不想。”
“想念军吗?”
“……能不想吗……”
“念军也想你们……他脾气倔,在家里守着我从不提您和我娘,可我知道,他想你们,我见他偷着抹过好几回眼泪。”
“咱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昨日吴大卫来村里可没讨到便宜,回到城里他会不会还找你麻烦?”
“属狗的,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但愿他这回能长点记性。”
“你们和吴大卫不是同学吗,没结下啥仇吧,他咋总和你们过不去呢?”
“这我们也不知道,估计我和方扬上辈子欠下他啥债了吧,他老想着把我们往方明奎爷爷家那个逃到台湾的儿子身边推,爹,这儿没外人,您对我说句实话,我和方扬不会真是他们方家的孩子吧?”
“不可能!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当初方家有难,老大牺牲在战场上,**一家也都被仇家杀害,当时土匪、特务到处追杀方家人,党组织出面,把方家老三送走的。当时方志孝去了哪儿,村里谁都不知道,方志孝走后,我和你娘陪你方家爷爷奶奶去了孤岛,名义是开荒种地,实际也是陪他们避难。当时去孤岛是你城里的公公陈俊明安排我去的。方志孝离开红柳滩,带着没娶进门的新媳妇去了天津,当时收留他的就是来过咱们这儿,也是方扬眼下的首长田野。田野是方家老大方志仁的同学、朋友,他俩一起参军,也是战友,方志孝去天津投奔他,也是党组织的安排。”
“这些事,城里的公公婆婆也都对我说起过。”
“后来俊明哥告诉我一些关于方志孝在天津的情况。最初党组织为了他的安全,不让他参加革命活动,不让他接近党组织,只让他们夫妻俩做工挣钱,过平常人的日子。后来方志孝在主人家意外获得关于敌人要来渤海区打仗的消息,他把消息告诉了田野。渤海大战的胜利,我和你娘只是捐了一点粮食给队伍上,真正为这次战役立下大功的,其实是方志孝。后来,又有一批干部要路过天津附近,也是方志孝的情报救了这些人。因为这些,敌人怀恨在心抓了他,逼他杀了人,然后挟持他去了台湾。”
“这么说起来方志孝也算是有功之人,怎么就让吴大卫这伙人这样恨之入骨呢?”关于方志孝的这些事,在过去,断断续续,方静也听她娘和方扬说过一些,尤其是田野的到来,但他们谁也说不明白,这方志孝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虽说是功过不能相抵,但今日纠缠在这件事里的人,也不应该是吴大卫和她方静。
“不管吴大卫怎么折腾,你和方扬咋也和方家老三扯不上半点关系。那方志孝自从去了天津,从没回过红柳滩,连他爹娘都没见过他的面,你娘,你和方扬咋会沾上他的边?”
“爹,您和我娘在一起待了好几年,你们认识一个叫楚梅的人吗?”
“楚梅……这么好听的名字,该是个闺女家吧,这是谁家闺女,爹可不认识。”
方静见陈远根对楚梅一无所知,她不敢再问下去。
“我娘像是有事瞒着我们……”
“不管你娘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我敢保证,你娘她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
“爹,我明日就回城里去,您捎什么话吗?”
“回去把吴大卫来红柳滩的事仔细对你公公和念军说说,抽空再去你舅舅姜远征那儿,让他抽时间来一趟红柳滩,就说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