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卫来村里调查杨秀,杨秀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理直气壮的把小哑巴埋在苇子湖的事说出来。这么多年,苇子湖方家坟地里多出来一个坟头的事,村里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知道和不知道的人,谁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到心里去想。从老辈子起,荒洼野鬼多,逃难的多,远处来开荒种地的多,军阀混战,匪霸横行,有家的、无家的、有名的、无名的,说不定哪里荒草深处就会掩盖着一个孤零零的坟头,天长日久,人们见怪不怪,谁也不去多想谁家坟地边上多了一个坟头,有什么问题,妥与不妥都不会有人去多想。
别人不去多想,陈远根却多想了。杨秀怎么把哑巴埋进了方家坟地?细想起来,哑巴应该是死在孤岛,杨秀是怎么把他弄到方家坟地的?为什么没找方家叔商量?为什么没找外人帮忙?
那天方静不着天不着地的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楚梅的人,楚梅是谁?陈远根心里又多了一些疑惑,死去的哑巴应该不叫这名字。
吴大卫来村里调查杨秀,虽是让杨秀扬眉吐气了一回,但冷静下来的人们开始说些别的闲话。人们说的最多的,还是方家坟地里埋的哑吧。别人说只是闲话几句,说过也不太在意,真正在意的不止是陈远根,还有方明奎。
小哑巴埋在了方家坟地里,真正心里别扭的是方明奎。
苇子湖那块坟地里最先埋进去的是他家老大方志仁,后来是**方志义一家子。当时把儿子们埋在苇子湖也是权宜之计。两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先后死去,方明奎疼的心里流血。兵荒马乱的年头,土匪,特务还在扬言要追杀他们全家。把死去的儿子埋在苇子湖,不显眼,不张扬,留待日后日子太平了,他要重新安葬他们。儿子们为国为家,死的光荣,他不能就这样把两个儿子留在苇子湖,荒草一片,一堆黄土掩盖了他们活过的印迹。因为早就留了心机,方明奎才在老父亲的棺材里放进去那些银元留作日后移葬用。事不遂人愿,这许多年过下来,先是志孝娘迷糊痴呆,后是老三方志孝不明不白成了**杀人犯,接下来又是穷日子,又是运动,日子过得没有半点心劲儿,方家老少移埋另葬的事也就暂时放下了。
这些年来,坟虽然没有移,但这事一直都放在方明奎心里,想这些时,他就会去想当初放进父亲棺材里的银元,想起银元的时候,他就不自觉的会想起杨秀。方明奎对杨秀的人品是了解的,知道杨秀光明磊落是个好人,虽是这样,一想起当初杨秀把那床新被子卷盖在老父亲身上那一瞬间表情,方明奎就心里别扭,毫无疑问,看当时杨秀一刹那的表情就能明白,她摸到银元了,这是方明奎这些年来最不安心的一件事。
若干年活下来,方明奎和陈远根、杨秀相处久了,他们俩的为人方明奎心里**似的,他家大儿子、二儿子死了,老三远走他乡,音讯全无,平心而论,陈远根和杨秀这些年,该是他老俩最亲的人,若没有银元这事放在心里,方明奎真觉着杨秀比闺女也差不了多少。有些时候,他甚至打算明着把这件事对杨秀说开。有几回想说说这事,没说到正题,就被杨秀躲开了。杨秀是故意躲着这个话题,见她躲躲闪闪的样子,像是有些心虚,也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一样。也许这些年她也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冒冒失失闯进方家,更不该把手伸进方家老爷子的棺材里。见杨秀故意躲这件事,方明奎更不知咋做是好。后来水生死了,方明奎心疼杨秀和陈远根,自作主张把水生埋在那块坟地。后来陈远根死了,杨秀作主,把陈远根也埋进那片坟地,埋在他们的儿子身边,这一切方明奎都没觉着不妥,再后来,陈远根活着回来了,再去墓地,看着那个替陈远根死了的冤鬼的坟头,他就觉着心里特别不舒服,若是自家年轻有力气,他早就把这外来的冤鬼清出坟地了,可人老了,力不从心,自己干不了,这事找外人帮忙也不好说话,心里虽说别扭,也实在无奈,事情就这么拖着。再后来,坟地里又莫名其妙的多出来一个坟头,这一回方明奎差点气疯了,因为这外来的野鬼毫不识趣,进坟地也就罢了,悄悄埋在地角,地边也行,可这个坟头,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正当当埋在了**方志义下首,那可是老三方志孝的位置!虽说老三也许这辈子是回不来了,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连这三尺黄土也不给他留。正在方明奎气的肚子发胀时,村里有人告诉他,坟是杨秀埋下的。后来,陈俊明、姜远征、陈远根他们都为这事替杨秀道歉,可方明奎却一直没等来杨秀本人的道歉。再后来,方明奎在坟地里遇着了哑吧坟头烧纸的杨秀。就事论事,方明奎头一回和杨秀说这坟的事。
“秀,这坟里埋的……”方明奎云里雾里。
“叔,坟里埋的是个哑巴……”
“是你啥人,你把他埋在这儿?”
“是我孩子血脉至亲……”
“你孩子的血脉至亲,你埋哪里不好,为啥偏埋在这个位置?”
“叔,您大仁大义,就体谅我这一回吧,人都埋进去了,您不能破土动坟,再把她给弄出来,您真这么做了,可对您方家不好。”
“你不懂礼数,你埋的这个位置可是百年之后的我家老三的位置。”
“叔,千不该、万不该,你家志孝不该去了台湾,他走的没个音讯,就怨不得我今日先把个早走的人埋在了这儿。”
“秀,你挺厚道的一个孩子,今日做下这么大的事,叔和你说道几句,你咋还学着不讲理呢?”
方明奎不明白,平日里亲闺女一样的杨秀,今日吃了枪药一样,做事不讲道理,说话也不讲道理。
杨秀扑通跪在了方明奎面前,痛哭失声,杨秀一哭,方明奎就心软了。
“秀,起来吧,埋就埋了,叔今日不难为你。”
“叔,我替坟里的人跪您……”杨秀泣不成声。
从此以后,方明奎每去坟地,看看那坟头,心里还是不舒坦,但既然答应了杨秀,他也就再不提及此事。
这天,杨秀来方明奎家看望两位老人。
杨秀这些年习惯了,心里有事就来方明奎家看望两位老人。
“叔,昨日城里来人调查我。”
“听说了,岁数大了,脚步就懒了,若不,早该过去,替你说几句公道话。”
方明奎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坐在炕角里拆棉袄的志孝娘。志孝娘轻易不说话,杨秀来也一样,看也不看她一眼,手里一件棉袄拆了缝,缝了拆,拆拆缝缝,成了她永远也干不完的针线活。
“婶子这些天还好吧?”
“天天都一样,年年都一样,志孝这件棉袄,当时是想让他娶亲时穿的,你婶子紧赶慢赶,棉袄还没缝上扣子呢,土匪来了,就这样,志孝走时棉袄也没做好。志孝走了,这件棉袄你婶子拆了缝,缝好拆,成了她这辈子总也忙不完的针线活儿了”
“这棉袄做好给方扬穿……”志孝娘看着杨秀,突然就说话了,脸上带着笑。
“行,婶子,您孙子当官了,正找媳妇呢,方扬娶媳妇时,您这当奶奶的可得给他做件新棉袄。”
方明奎以为杨秀拿好话哄疯疯痴痴的志孝娘,其实杨秀说的是心里话,说这话时她心里有苦也有甜,眼泪差点就流下来。
“是吗,方扬要娶媳妇了,娶谁家闺女,闺女长的俊不?会针线活儿吗?”
“婶子,方扬找的这媳妇,听说就是来咱家的那个大官田野的亲闺女,人家闺女长的可俊了,是个医生,给人看病,能耐可大了,就是,就是不会针线活儿。”
“找个媳妇不会针线活儿可不好,不行,我得给方扬多做几件棉袄。”
志孝娘心急,又忙着去拆那件缝缝拆拆若干年的棉袄。
“方扬真找田野家闺女做媳妇?”方明奎又惊又喜。
“方扬来信说的,是这意思,不过,还没最后定呢,我怕田野和他媳妇嫌咱方扬是老百姓出身,怕人家看不上咱这大北洼里的小户人家。”
“不能,田野不是那种人,再说,方扬这么好的孩子,真要成了他家女婿,是他田家有福,你也有福,我和你婶子说不定也跟着沾点光呢。”
“叔,这事若真成了,您和婶子才真是有福的人呢……”杨秀说的兴奋,差点就说多了。
“哎,对了,别光顾着说这些高兴的事,快对叔说说,昨日城里来的人没大难为你吧?”
“庄乡爷们去的不少,远根、有利他们都在,大家伙给我壮胆撑腰,我没吃亏。”
“没吃亏就好,咱们红柳滩人心齐,不会让外人欺负你。”
“叔,今日我让方静去苇子湖,给她……爹……上坟去了,孩子大了,该让她知道那坟里埋的是她亲人……”
“……是该让她知道这些事了,唉,若是我家……”方明奎心酸,不知说啥好。
“叔,我把哑巴埋在您家坟地里,您还在怨我?”
“怨你有用吗,埋都埋了,也不能让你扒出来不是?”
杨秀听出来,对这件事,方明奎心里还是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好在都是一方家,百年前是一家,百年后还是一家。”杨秀故意说给方明奎听。
“话可不能这么说,埋进我家坟地里的哑巴姓不姓方都不好说,就算他真姓方,和我们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天下姓方的人千百万不止吧,不沾亲不带故,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各家供各家的祖宗,谁家闲着没事到处巴结穷亲戚。”
“叔是怪我巴结您?”
“巴结我也没半点好处给你。”
“话说的好好的,咋说生气就生气呢?”
“这事你不说我也不提,既然说到这儿,我就忍不住说道几句。按说你和远根对我们老俩那是最好的,可好归好,可也不能不说不道就把人埋进我家坟地里吧,这不没把我老头子放进眼里吗?”
“当时心急,就没来得及和您商量……”
“这话就是撒谎了吧?哑巴若是急病,求医找药那是真急,人都死了,还那么着急忙慌的埋他,顾不得招呼我一声,你说这话我信吗?”
“当时真是心急心慌,我年轻,见识少,孩子又小,边哭边闹的,哪顾得找您打招呼。”
“大老远的把个死人从孤岛弄过来埋了,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你这话糊弄吴大卫还行,糊弄我大老头子……”
方明奎的话吓了杨秀一跳。看来这事不只是吴大卫怀疑,就连方明奎也起了疑心。看来陈远根和姜远征他们定是也怀疑这事,她要是再硬要拿纸包火,怕是要烧着手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可这事说真也算真,说假也算假,就算你们都不信,也拿杨秀没办法。
“当初埋进去您也没生这么大气,咋还越老越小心眼儿了呢。”
“当初你在我面前一哭,一跪,哭的我心软了,不说归不说,叔对这事可不是没有想法。”
“爱信不信,当时我就是又急又心慌,让我爹帮忙把哑巴拉到坟地里,挖个坑就把哑巴埋了,当时天黑看不清,谁知道那坟坑就占了您家老三的位置。”在方明奎面前,杨秀有时像个孩子一样,这会儿又半真半假耍赖。
“心急,哑巴死的屈吧?不紧着埋了,怕让外人看见找你麻烦?”
“叔,您这是说啥呢,屈死我吧!”
“你屈,哑巴才屈呢,你糊弄庄乡爷们还行,糊弄城里那帮傻小子也可以,要糊弄我老头子,没那么容易。”
杨秀恼了,忽一下站起来:“叔,您这是咋想我呢,莫不是以为我杀了哑巴,不敢让外人知道才又急又慌的把她埋进你家坟地里去吧?”
“杀人这事你做不出来,你没有那个狠心,这个我不屈你。”
“那您以为我做了啥?”
“我想那坟许是空的,是你拿来糊弄人的。”
“我闲着没事,拿个空坟糊弄谁去?”杨秀看着方明奎,又气又恼。
“糊弄远根吧,当初你以为远根死了才嫁了哑巴,后来远根活着回来了,你后悔找了哑巴,生下孩子后,你把哑巴撵走了,又回来找远根,是不?”
杨秀气的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刷刷流下来。她在屋里寻摸,像是要找啥东西。
“你找啥?”方明奎不解,看着杨秀。
“找件顺手的家什,把你家饭锅砸了!”
“砸我家饭锅,我和你婶子咋吃饭?”
“老糊涂,糊涂死算了,还吃啥饭呢!”
杨秀气的跑出了方明奎家。
方明奎看着门外,自言自语:“咋了,还真是屈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