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过去,方明奎身体彻底康复了,他不再让陈远根陪他。
家里没有了外人,方明奎找出那天从父亲棺材里捡回来的银元,把银元摆在炕上看着,数着,翻来覆去。
怎么数,都是少了七块银元。
方明奎之所以不急着追究这事,是他始终不敢确定这少了的七块银元到底去了哪儿。应该不是陈大庄,陈大庄说话粗糙,但本性淳厚,是真仗义的一个孩子,他万不能坟坑里去贪几块银元,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是吴大卫?应该也不可能,当时吓得他逃命都找不到正道,哪还顾得上这点钱财,再说,听陈大庄说起来,吴大卫刨坟是受了他的糊弄,本意里也不是为图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公安看的好似不是太仔细,但他仔细看了,破碎的棺材板子有新茬也有旧茬,这棺材板子应该早就被人动过了。
早动过棺材的人,应该是杨秀,或者是与杨秀有关的人,因为只有杨秀知道棺材里放了银元。怀疑杨秀拿走银元,这也是让方明奎最痛苦,最不愿意去想的一件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不多的一点钱让外人都拿走也不至于让方明奎这么伤心,为什么偏偏是杨秀。这么多年方明奎一直在心里拿杨秀亲闺女一样看待,杨秀人好,平日里对他们老俩也像亲闺女一样。杨秀这么多年对他与志孝娘的照顾,远远不是七块银元能偿还的。若她有难处,开口说一句,方明奎甘愿把手里所有这些银元一块不留都送给她。
可杨秀万不该不言不语,招呼也不打,偷偷盗了他老父亲的墓,这到底是哪年哪月的事,方明奎实在想不出来。
越想越伤心,心里越堵得慌,杨秀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骗了我老头子,也骗了陈远根,骗了所有对她好的人。
方明奎最想不明白的是那天早晨自己到墓地,秀春对他说的那句话。细想那话的意思,分明是杨秀知道那天夜里有人在刨他家老坟,她怎么会事先知道,她和吴大卫到底是仇人,还是合伙人?若真是有仇,吴大卫夜里去盗墓怎么会告诉杨秀,若不告诉杨秀,若不是合伙,杨秀怎么会事先知道他家老坟被人刨了?明知吴大卫刨他家老坟,杨秀为什么不制止,为什么不告诉他,哪怕告诉陈远根,或是任何一个人都行。
吴大卫要刨哑巴坟也许就是个幌子。杨秀第一次下手,也许因为胆小,只偷走了七块银元,她只知道棺材里还有,还有多少她不知道,也许以为棺材里银元多的成堆,才诱使她动了二次盗墓的念头。她终究是个女人,胆小不敢死尸骨头底下拣钱花,这才利用吴大卫,再次盗了方家老坟。硬是这么去想,当然有许多让方明奎想不明白的事,可不这么想,他更想不明白杨秀的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陈大庄过来给他送东西,吃的,喝的,送来一大堆。
“爷爷,您身子刚见好,千万别累着,东西是我大爷让我送的,他让我问您,还缺啥,少啥,我去买了给您送过来。”
“你大爷干啥去了?”这时候方明奎有点想陈远根。
“大爷去城里开三天会,走的急,来不及过来和您打招呼,这才让我过来看您。嘱咐我,他不在的这几天,让我千万照顾好您,爷爷,您可千万给我争气,别在这两天伤了,病了啥的,您若有个好歹,大爷回来我交不了差。”
“大庄,问你件事。”
“啥事?”
“吴大卫刨我家老坟,不是为了图财吧……”
“爷爷,这您可真是屈煞他了,吴大卫这个人是个混蛋,但他不财迷,再说,就您家坟地里能藏下多少宝贝,让他动这么大心思。”
“我家老坟里埋了银元……”
“爷爷,都一个庄里住着,庄乡爷们儿,上八辈,下八辈,谁家不知道谁家,您家祖上不是大财主,也就多种了二亩地,您家老坟里有银元这事我好似这几天听庄里人们真真假假在传着说,说来说去,也就十几、二十几块的吧,不是大财,再说,您家坟里埋了银元只有您知道,您不说,吴大卫哪儿猜去,没影儿的事,咱不能冤枉他。”
“你没顺手拿几块?”
“我?爷爷,不是我说您,往日看着挺明白的一个人,今日咋了,魔怔了,见谁怀疑谁,就您家棺材里捞出来的那玩意儿,白给我都不要,沾了死人血呢,晦气。”
“你也没拿,吴大卫也没拿,东西少了,能去哪儿?”
“咋了,爷爷,您家坟地里少了东西?不能吧,怕是您记错了!爷爷,您家坟地里绝对不会少了什么,这个我敢保证,我亲眼看着呢。”
“你说你亲眼看着我也信,可我家坟地里千真万确少了东西。”
“许是让邻居家鬼给偷走了吧……”陈大庄开始胡说。
“也许是让你杨秀大娘拿走了吧……”方明奎说。
“吴大卫刨坟的时候,我杨秀大娘在家睡觉呢。坟地里有您家老大和**一家子,许是让他们趁机拿走,当家产分了吧……”
“滚出去,真以为我疯了,说胡话呢!”方明奎发火。
“您若不是疯了,咋净说疯话?”
“走吧,走吧,逗你玩儿呢。”
陈大庄边往外走,心里边嘀咕,逗我玩儿?不像。
方明奎确信老父亲棺材里的银元就是杨秀拿了。他日思夜想,成了心病,他希望杨秀能自觉地上门对他说明白,只要把事说开,自家一定原谅她。杨秀一个女人家,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活的不容易,若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逼的走投无路,不得已刨坟拿几块银元救急,也不算大错,他能体谅杨秀的难处。可杨秀硬撑着,明明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怀疑她,在生她气,等她主动坦白,可她就是不肯把实话说出来。
方明奎也不敢轻易去揭穿杨秀,若是揭穿她,她抹不开面子,死不承认,两家的关系还怎么处下去?杨秀多好的人,对他像是自家亲闺女一样,可好人也见钱眼开,这样的好人能靠得住吗?从此不理她,躲开她,能躲开吗?他能躲开杨秀,可还有陈远根,方静、方扬、陈念军,还有远在天津的田野,田园……还有……所有与他方明奎有着亲密联系的人,几乎都与杨秀有关。
陈远根开完会回到村里,先跑来看望方明奎。进门见方明奎一个人坐在炕上,人明显的瘦了,两眼失神的盯着屋顶发呆。
“叔,这是咋了,病了,还是有啥事想不开?”
“叔没病,也没有啥事想不开,就是觉着……觉着这么活下去,无趣……”
“叔,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心里有啥事说给我听,您若有个好歹闪失,我咋向庄乡爷们儿和远处近处的孩子们交待?”
“远根,叔就是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半点用处,拖带别人受累的孤老头子,活一天,让你操一天心,早晚不是都得走那一步吗,早走比晚走好,早走了,也不会有谁可惜我寿限短。”
方明奎说着竟伤心的落下泪来。
老人的脾气陈远根很了解,这么多年活下来,无论多难,多伤心,老人从不轻言生死,今日这是咋了,啥事让老人这么伤心,这么无奈,这么绝望。
“叔,您说句实话,到底啥事让您这么伤心,只要您说出来,我一定能帮您。”
“我能有啥事瞒着你,就是觉着心里闷得慌,憋得难受,过几天,心绪好了,心病自然就好了。”
“叔,我刚开会回来,我得回家打个招呼,您先屋里待着,我把杨秀叫过来陪您。”
方明奎一听远根要叫杨秀过来,又气又恼,急的摇头摆手:“远根,你千万别去找杨秀,我不想见她……”
“咋了,她惹您生气了?”
“走吧,走吧,我要歇着了……”
“叔,您先一个人待着,我出去一会儿,也就一袋烟的功夫。”
陈远根出门没回家,先去找陈大庄。
“大庄,我不在家这两天,谁惹你方家爷爷生气了?”
“就他那个老祖宗,谁敢惹他生气,不招他,不惹他,他还找茬生气呢,脑子有毛病了吧。”
“你去看过爷爷?”
“您嘱咐的我都做了,买了东西去看他,他不高兴,问我是不是拿了他家坟地里银元,大爷,我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吗?我说没拿,他又问我吴大卫拿没拿,这不脑子有毛病?”
“你咋说?”
“我就说他脑子有毛病,要不,我能咋说,吴大卫再不是东西,咱也不能动这心眼冤屈他,我敢保证,吴大卫没拿坟坑里任何东西,连根草刺也没拿走,吴大卫该定啥罪定啥罪,这没影儿的事,咱不能硬往他身上按,若真这么冤枉他,咱不是比他还不是东西?”
“你方爷爷这话是逗你玩儿呢,你就当真了。”
“最好是逗我玩儿,若他真这么想的,往后我可不敢再去他屋里,指不定哪天他说家里金元宝让我拿走了,我找谁说理去。”
陈远根匆匆忙忙又回来找方明奎。
“叔,您对我说句实话,您家银元是不是真的被人偷走了?”
方明奎从坟坑里拣银元,陈远根看见了,他知道这事,也看出来数目不对。关于银元的事,方明奎不说,他也不问。眼下陈大庄说起这事,陈远根意识到事情复杂了,他心里也明白,陈大庄和吴大卫肯定都没有拿走一块银元。墓穴里的尸骨是方明奎亲手拣的,陈远根在墓坑外边接着,连他都没有接近墓坑,墓坑里尸骨没少,银元怎么就少了,银元到底少了多少,少了的银元到底被谁拿走了?陈远根糊涂。
“远根,叔不是心疼银元,根本就不是银元的事,坟坑里总共也只埋了二十几块银元,那天找回来一些,少了七块。七块银元叔不会疼的心里难受吧?我是真愿意所有这些银元都被吴大卫偷走才好,哪怕是大庄拿了,我心里也舒坦些,就是万贯家财,对叔还有用吗,我能吃多少,用多少,甩手一走,我要那些钱财有啥用。”
“那您到底是为啥?好好的日子过着,咋就一下子心灰意冷?”
“叔就是觉着活的没劲,心冷了……”
陈远根从方明奎家出来,急匆匆去找杨秀,他意识到有些事也许与杨秀有关。陈远根疑惑,他和杨秀该是老人最亲近的人,刚刚一提杨秀,老人的情绪太反常。仔细想想,自从那天坟地里出事起,方明奎与杨秀就好似没怎么走近过,这几天,杨秀也好似处处在躲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