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这些日子天天心里翻江倒海。
瞒这么多年,终于瞒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给方明奎一个说法。陈大庄骗了吴大卫,吴大卫刨了方家老坟,这事一出,真正的麻烦给了杨秀。
那天在坟地,一看见墓穴里破碎的棺材板子,杨秀就吓得心里哆嗦,腿也开始发抖,她顺手扶了点啥似的,才勉强没有跌坐地下。
吴大卫刨了坟头,碎了棺材,不得已,方家祖宗需要另选址移葬,虽说就近还在这片坟地里,但墓穴里的尸骨要重新收拾安葬的。眼看着方明奎在墓穴中一块一块拣拾着尸骨,杨秀的心被揪扯的疼痛难忍。她知道接下来方明奎就会发现墓穴里少了什么。等老人明白过来,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她,因为知道墓坑里藏了银元的事,眼下除了方明奎就是她。自己犯下的罪过,终究是要被人揭穿的,然后就是质问,问她为什么会做下这么罪大恶极的事。没法解释,只能实话实说,瞒了这么多年,也该把实话告诉方家叔了。把实情告诉他,让老人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这比什么都好。眼见的这几年形势大好,连地主富农都摘帽了,一个跑到台湾的方志孝又能怎么样。
杨秀下决心要把实话说出来。
一旦下决心要说实话,杨秀又犯了难。是说给方明奎一个人,还是连陈远根一起告诉?把实话说出来,老人定是高兴万分,陈远根呢,她和陈远根算咋回事,他没休,她没嫁,中间还有个丁娥。杨秀这么多年一个人活过来,心早就冷了,她怕陈远根夹在她和丁娥中间作难。还有两个孩子,方扬心粗,离得远,不多疑,但方静不行,方静心细,这两年常问些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对孩子也说实话吗?
一想到要对方静、方扬说实话,杨秀就难受。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终归是给别人家养的,自家才真正是孤家寡人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终归是要还给人家的,自家这么艰难的活着,坚持着,盼的就是这一天,怕的也是这一天。真把养大**的儿女还给人家,割她心头肉似的。她知道方静、方扬不会舍弃她,一定还会像过去一样和她亲,但她就觉着把孩子还给方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要没人逼着,杨秀都不知道自家要拖到哪一年、哪一天,才肯把孩子还给方家。
陈远根来了。他进门看见杨秀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他更觉着奇怪。
见陈远根推门进来,杨秀醒过神来:“你咋来了,找我有事吗?”
“方家叔在家伤心,看着像是活不下去似的,我看着不放心,想让你过去劝劝他。”
“你不会劝他?”
“我嘴拙,劝不了。”
“老人家伤心,咋伤心法,要投井,还是想上吊?”
“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还是过去劝劝吧。”
“行,你前头走着,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陈远根急匆匆回到方家,推开门,见方明奎坐在屋里发呆,他松口气,还好,老人还活着,他真怕自己一走,老人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吊在梁头上。
陈远根一走,杨秀不再胡思乱想,她知道自家躲在屋里想上多少日子多少年,只要有口气,就不愿意把孩子还给人家。不能再等了,今日把实话全都说出来,该还的终归要还。她打开箱子,找出楚梅当初留给她的那个小包,小包里有楚梅留给孩子的两件首饰,还有留给自家父母的一封信。杨秀不识字,楚梅信上都对自家爹娘说些啥,杨秀不知道,但这首饰她看得见,摸得着,当初楚梅嘱咐她,首饰是方家给她的嫁妆,想必方明奎认识自家的东西。杨秀把两件首饰装进口袋,走出了家门。
来到方明奎家,推门进屋,见方明奎坐着,半死不活的样子。陈远根站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呆瓜似的。
见杨秀进屋,方明奎有点意外,一刹时,脸色气的发白。
“出去,不识好歹的东西,以后不许你再进我家这个门槛!”方明奎指着杨秀大发脾气。
“这不还活着吗,还有力气骂人。”杨秀不气不恼。
“杨秀,你够狠的,不气死我,你不甘心是吧?”
“叔,不是我笑话您,您若今日死了,就算是个小气鬼。坐好了,听我把实话都说出来,我让您死也死个明白。”
陈远根看着,不知道杨秀和方明奎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就等着你对我说实话呢。”方明奎余怒未消。
杨秀看着陈远根:“你走吧,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
“不,让远根在这儿听听,他是我亲儿子一样,我的事一件也不瞒他。”方明奎不让陈远根走。
杨秀略一沉:“也好,想听就让他听吧,该明白的我都让你们明白,远根,你去把大门关上,我不想再让外人进来。”
陈远根稀里糊涂关了大门,进屋看看杨秀,再看看方明奎,想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叔,您真不让远根出去?”杨秀再问一句。
“咋了,你也知道羞得慌,我就让远根在这儿听着,他和你啥关系你不明白吗?天大的丢人事他都会护着你,他都不会嫌弃你,这辈子除去自家儿女,只有他真心帮你,只有我拿你亲闺女一样看待,不识好歹的东西!”
“叔……我……”杨秀被方明奎骂的心里一热,眼泪哗哗流下来,她一下跪倒,把头扎进老人怀里。
“杨秀,快说吧,你到底咋了,惹得叔生这么大气?”陈远根又急又慌。
杨秀越想说,越伤心的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她孤单单一个人,除去两个孩子,真的只有屋里这两个人最疼她,照顾她。近些年,孩子大了,离的远,见的少,天长日久,也只有陈远根和方明奎最懂她的难处,她轻易不让陈远根进她的家门,怕招外人说闲话,但在心里,只要陈远根在,她就觉着自家有依靠,只要方明奎在,她就觉着自家老父亲还活着一样。若干时候,她觉着方明奎有孙子孙女,算是个有福的人,倒是自家可怜。
见杨秀光哭不说话,方明奎接着骂:“一个女人家,天大的胆子,也不该干这种事……”
陈远根听着吃惊,听着糊涂:“叔,说啥呢,杨秀干啥事了,惹您生这么大的气?”
“我家你爷爷棺材里放银元的事,杨秀没对你说起过?”
“爷爷棺材里放了银元,杨秀咋知道?”
“杨秀,你可真有心计,连远根你都拿他当外人,对他也不说实话。”
“叔……我……”杨秀想说,她抬起头,看着方明奎。
“给你,拿去吧!都给你,不就几块银元的事吗,值得自家一辈子的人品都不要了!”方明奎越说越气,一把推开杨秀,从怀里掏出那包银元,扔给杨秀,杨秀一闪,银元撒在地上。
“叔……少说几句吧……”杨秀哭着求他。
“行了,别哭个没完没了,把话说开,事就过去了,你是谁,叔是谁,亲爷俩一样,我不是心疼那几块钱,我是生你气,有难处说出来,远根能不帮你?我能不帮你?你犯得着干这种不要命的事吗?”
“叔,您是说……您家坟地里少的银元是……杨秀拿了?”陈远根又惊又疑。
“我没说,你让她自己说,到底拿没拿。”方明奎心里已确认,银元千真万确就是杨秀拿了。
“叔,您不该这么逼我……”
杨秀想说,但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楚梅的大出血,脸色白的像张纸,她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办法,爹娘胆小,都吓糊涂了。
楚梅死了,她要进方家坟地。深夜,她和父亲一起,跌跌撞撞,连拉带扛,把楚梅埋进苇子湖方家坟地,从此,方家坟地里多了一个哑巴坟。
两个孩子病了,疹子生不出来,这样下去,就是等死。她看着并排躺在炕上的儿女,浑身冷得发抖,心里想着,死就死吧,孩子死了,她也要陪着孩子。我不能把孩子养活,养大,然后交到方家人手里,死了,我也要陪着孩子一起死,我要亲手把孩子交到他们死去的亲娘手里……
自家的亲娘站在旁边,无助地看着她,那么可怜。自家可以陪孩子一起死,自家亲娘呢,也陪自家去死吗?家无兄弟姐妹,自己是娘唯一的指望,她不忍心让娘陪她死。
这些事她从不敢轻易去想,今日不想不行。
“光哭有啥用,还是说说吧,啥时候拿的?”陈远根问她。
陈远根问她,杨秀心里有气,一生气,倒是止住了哭。痛哭一场,心里清爽了许多,杨秀抹一把脸,站起来,不急着说话,自己倒一杯水,端在手里,喝了两口。
“叔,你家爷爷的棺材里放了多少银元我不知道,少了多少我知道,七块银元,我拿走的。”
“啥时候拿的?”方明奎追问。
“早就拿了,二十多年前,我刨开坟墓,砸了棺材,拿走七块银元。”杨秀说的很淡定。
方明奎吃惊,他想不到,二十多年前,就有人刨开了他家老坟,盗走了银元。
“说说吧,把银元拿了,干啥用了?”方明奎再问。
“给孩子治病。”杨秀不再觉着难堪和伤心。
杨秀这回真让陈远根开了眼,这个女人疯了,不光胆子大,脸皮也厚,刨人家祖坟,盗人家银元,说话还理直气壮。
“杨秀,叔没让你起来呢,跪下吧,犯下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哭一阵就过去了?”
“这里还轮不着你来教训我,远根,我和你有一笔账没算呢,先闭上你那张嘴。”
“杨秀,你可真行,看你往日待我好,给你留着面子呢,你敢对远根这么说话,轮着你长本事了,远根让你跪下那是抬举你,依着他那脾气,该把你打趴下。”方明奎替陈远根教训杨秀。
“叔,这事我不能跪着说,刚才那一跪也不是跪您,算是跪坟地里埋的你家爷爷吧,刨他坟头,他差点把我吓死,我没死,倒是真把你家爷爷惊扰了,那以后,我年年给他老人家上坟,上供烧香,就为向他老人家道歉呢。”
“别说废话,多大的事过不去,孩子病了为啥不找我们帮忙,一个人跑去刨坟盗墓?”陈远根质问杨秀。
杨秀不理陈远根,她看着方明奎:“叔,那年方静、方扬生疹子,生不出来,没钱买好药,眼看孩子就没有救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万不得已,才去刨了爷爷的坟头。”
“咋不找人淘换点,非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吗?”陈远根不依不饶。
“借,我哪儿借去,我逼的天旋地转时,你正把儿子送给陈俊明,自家去买牛呢!”杨秀对着陈远根喊。
方明奎不说话了,他了解那一年的事,村里遭了大灾,陈远根把陈念军送去了陈俊明家,当时听说杨秀的两个孩子病的不轻,自家无能为力,也不去多打听,后来,陈远根把牛买回来,杨秀孩子的病也好了,咋好的,他不知道。
“秀,为救俩孩子的命,这钱你拿的值,咋不早说明白,早说出来,不省得这几天叔让你气的差点上了吊。”
“杨秀,我觉着你人品不该这么差,做下这么大亏心事,这么多年你不言不语,没事人似的,你不觉愧得慌?叔对你这么好,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
“陈远根,你是觉着我犯下滔天大罪,不跪个天荒地老免不了我的罪过,依着你咋处置我?不能把我拖出去活埋了吧?”杨秀看着陈远根,冷笑一声,看那表情,要对陈远根动手似的。
“若是在老辈子里,你犯的这罪,真就得把你活埋了!”陈远根不怕杨秀撒野。
“有本事你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我不把你手剁下来,我就不叫杨秀!”
“行了,别吵了,都长本事了!吵出去让外人知道了不觉着丢人。远根,救孩子的命是天大的事,杨秀做的不对,情有可原,饶她这回。杨秀,你也别不识好歹,叔不怪你是看在方静、方扬俩孩子的面子上,你不能得理不饶人,这事说下大天来,你做的也不光彩,为救自家孩子的命,你讨、你借,都不丢人,一个女人家,刨了我家老坟,拿了我家银元,这么多年都不言语一声,今日捂不住了,远根说你几句,你就不能忍着。”
“别人都能说我,就他不能说我!”杨秀委屈。
“他不能说你,我能说你吧?”方明奎看着杨秀。
“您更不能说我……”
“啊,这还真长本事了,做错了事,说你几句也不行……”方明奎又开始生气。
陈远根又气又恨,依他脾气,真想动手打杨秀了,但他胆怯,不敢轻易动手。
“叔,不就七块银元吗,多大一笔账似的,怕我还不起?”
“杨秀,你今日咋了,这是七块银元的事儿吗?你今日就是搬座金山来,叔也不稀罕!”方明奎让杨秀气得要死。
“我哪有本事搬座金山还您,这么多年我啥也没落下,手里就落下两件首饰,想要您就留下,不想要我就留给自家。”
杨秀从口袋里掏出小包。
“远根,把她给我打出去!”方明奎让杨秀气疯了。
陈远根过来一把抓了杨秀。
“啪!”陈远根不防备,杨秀抡起另一只胳膊,狠狠给了陈远根一个耳光。
陈远根和方明奎都愣住了。
刹那间,方明奎惊疑的目光定在杨秀的手上。
杨秀手上托着那两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