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解散了,土地重新回到农民个人手中。
队里的牲口棚没有了,柳树回了自己家。多少年不在一起,再搬回家里,柳树有点不习惯。不习惯终归也是自己家,柳树下决心搬回来,再和媳妇马大花搅和着过下去。
打从柳树搬回家,马大花嘴就没闲着,她把一碗面条端给柳树,忘不了挖苦几句:“兔子满坡跑,早晚回老窝,年轻时躲我这些年,老了,不中用了,回来我这儿,还得要我伺候你。队里老黄牛有人要,骡子马都分了,咋没把你也分给那些没有劳力的人家。”
柳树不搭腔,端碗吃面,面条底下马大花埋了两个鸡蛋。
陈大庄来找他爹商量事。
“我想进城开饭店,家里分的地,您能种多少就种多少,种不了的,让给劳力多的人种。”
一听儿子要进城,马大花立时来了精神:“你进城开饭店,你媳妇不能种地?”
“秀春随我一起去。”
“孩子呢?”
“孩子我们带着进城。”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我们去能赚钱,您若跟了去,油锅还没烧热呢,饭店就得被人家砸了。”
“你把娘看成啥了,我是那惹是生非的人吗。”
“你不是那不能惹事的人,城里人多,您若去了,我怕您舌头磨短了。”
“不带我去,把你爹带去,省得他在家烦我。”
“爹留在家里种地,您在家给爹做饭,照顾他。”
“凭啥我照顾他,我卖给他了!”
“当初我爹花十石豆子把您买回来的。”
“那算买吗,要不是图那豆子给你舅娶媳妇,我这辈子能嫁他?凭我模样长得俊,我咋也得嫁个利手利脚的。”
“娘,劝您一句,您这辈子找我爹,算您有福,若是找了别人,早把您休回姥姥家去了。”
“行了,没大没小的,啥话也兴对你娘说。你们进城,地我种着,收下麦子加成面,送你饭店里蒸馍馍卖。”柳树打断了陈大庄和马大花娘俩的斗嘴。
“在家好好待我爹,亏待了他,下半辈子没人养您。”
马大花还想说点啥,陈大庄不再理他,回头走了。
这天红柳滩来了几个陌生人,要找陈远根。
“俺们是西边草桥沟的,今日来麻烦您一件事。”
找到陈远根,来人中一个长相干净利索的人,看着陈远根。
“有事您就说,只要能办,就不怕麻烦。”陈远根不明白这些人找他有啥事。
“刚解放那阵子,俺当家子有个不争气的兄弟,跟了特务土匪到处作恶伤人惹事,也是他罪有应得,他们那天从红柳滩抓了一个人,叫陈远根……”
“对,我就是陈远根,他们抓的人就是我。”
“我们就是打听好了来找您的。您被抓到草桥沟,那天夜里被关在一间小草屋里,当时看押您的就是我家兄弟。”
“哦,原来是这样……”陈远根明白这些人是谁了。
“找您是想打问一下,那天夜里失了火,您逃了出来,我那兄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听说,大火把人烧死了,尸首送来红柳滩了……”
“是有这么回事,您家兄弟替我死的,尸首被当成是我,送来我们这里。”
“他再怎么不争气也是俺家兄弟,您若不记他仇,帮俺找找他坟头,俺们今日来,就是想把他接回去。”那人说明了来意。
“这不是难事,他就埋在苇子湖,和俺们一些亲人埋在一起呢,每年上坟,家里人都想着给他坟头添几锨土,烧些纸钱,您若今日把他接走了,也省俺一些心事呢。”
听陈远根这么说,那个和陈远根搭话的人,从人群中揪出一个壮实男人:“跪下,磕头!”
那人给陈远根跪下磕了几个头。陈远根明白,这定是那个替死鬼留下的后人。
替死鬼被接走了,苇子湖方家坟地里少了一个坟头。
回家待了挺长一段日子的吴大卫,成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他无脸回单位上班,单位也不找他,帮着家里人种地,又觉着心不甘、情不愿。老父亲吴英良心里恨着方志孝一家,也心疼儿子为这事受到牵连,愧对儿子。吴大卫媳妇不知内里若干缘故,只埋怨他无事生非,好好的城里干部不当,抱着被子回家来种地,定是脑子出了毛病。夫妻俩日子过得消停时清淡寡味,吵闹时鸡飞狗跳。
这天吴大卫进了趟城。这是他回家后第一次进城,下了很大决心,硬着头皮来的。吴大卫眼下看起来还是不像地道的农民,尽管他穿了农民的旧衣裳,把帽沿压在眉毛底下,低着头,顺着路边墙根,灰溜溜躲着街上所有行人,但乍一看他,还是不像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农民,倒像是个落魄不如意,或是得了传染病的城里街上人。
吴大卫进城不想去单位,不想见同事,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是顺着墙根走。小城不大,吴大卫从上午走到中午,从西街走到东街,又从南街走到北街,他走一路,想一路。这座小城曾经是他的天堂,在城里跟着表哥上学,楚松比他大许多,所以表哥是老师,他是学生。在学校,在班级,有个对他关爱无比的表哥照顾他,让他觉着自己比班里任何人都高出一头。后来批斗会上,他振臂高喊口号,台下一呼百应,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那时的他有事没事都愿意在城里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唱,也是今日这座城,也是今日这几条街,他也是常常的从西街走到东街,从南街走到北街。那时的他,抬头看天,总觉着天不够高,环顾四周,总觉着地不够阔。他的未来,他的前途,光明无限量。怎么突然间什么都变了,今日此时,在这座小城里,竟然就没有一个他可以立足的地方。
走过大街小巷,走到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站在了一座小饭馆门口。进到饭馆,他要了一碗肉丝面,然后在墙角处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来,一边等,一边继续胡思乱想。他看着小饭桌上一条条纹路,想着这小桌上前一个来这儿吃饭的是谁,他吃完走了,后一个来吃饭的又会是谁,又想这家小饭馆会是谁家开的,老板是男是女,生意咋样,是好是坏,挣钱还是赔本,眼下什么都放开了,上班的,做买卖的,谁家日子越来越好,谁家日子越过越差,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关系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吴大卫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当他想到肚子觉着饿时,他才觉着哪儿不对,抬头看时,屋里吃饭的除去他早已空无一人,想找店主问个明白时,陈大庄站在了他面前。
一见陈大庄,吴大卫不知自家心里啥感觉,他猛一下站起身:“你?”
“这饭馆是我开的。”
“不套兔子了?”
“那活挣钱少,不干了。”
吴大卫不知再说啥。
“走吧,后边坐坐,咱俩边喝边说说话。”
陈大庄说着,拉了吴大卫就往后院走。吴大卫本能的抗拒着,却说不出拒绝的话。陈大庄把他带到后院小屋,屋里桌上四个菜,一个汤,桌上一瓶好酒。一见这样,吴大卫下意识的要躲,陈大庄使劲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了。
“……不喝酒了……”吴大卫好似被陈大庄吓出了毛病。
“少喝点,咱俩就这一斤。”陈大庄说。
“不喝,你……你坑我……”吴大卫早就千思万想若干遍,他知道自家走到这一步,都是陈大庄带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深渊的。
“你若不想着坑人,我能坑你?”
“我拿你当知己亲戚。”
“咱俩这算是知己亲戚吗,拐多少道弯儿你不算算?八竿子扒拉不着呢,我和念军啥关系,我俩一个亲爷爷,庄里老人们说这叫一个树墩头上发出来的芽。”陈大庄说着,给吴大卫倒酒。
“喝吧,今日我先罚自家一大杯,算是给你赔情。”陈大庄先把一杯酒倒进自家肚子里,然后再倒满自家酒杯,举起来要陪吴大卫。
吴大卫端起酒杯喝一口,放下酒杯,习惯性寻找水杯。
“今日显显你酒量,不给你准备白开水,省得你蒙我。”陈大庄坐下,正眼看着吴大卫。
“我蒙你?你比**都精,装傻卖呆,把我骗的转了向,一步一个坑,直到最后把我骗进坟坑里。”
“表哥,这真不能怪我,那些日子里,你犯了邪似的,不把我嫂子推进**杀人犯方志孝的家谱里你就不死心,我是帮你早日醒过来,省得你天天犯糊涂。”
“我糊涂吗?今日我醒过来了,我还是觉着方静的出身有问题,你咋给我解开心里这疙瘩?”
“你头撞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天生就是个死犟孙。”
“不是我犯犟,我就敢说方静她父亲,那个死了的小哑巴有问题,杨秀心里有事瞒着不敢说出来。”
“行,我不和你扯这没影的事,就算方静出身有问题,你又能咋着,抓她?让她和你一样下场?她爹是不是哑巴她能作主吗?就算她亲爹**杀人,她又能怎么样?你能也治方静个**杀人的罪吗?你能把她打到台湾不让她回来?”
“这个我不能……”
“就算她爹是坏人,你能阻止方静走革命道路,为人民服务?”
“……这个我也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死揪着个哑巴和逃到台湾的方志孝有啥用?”
“……我……我就想追究事情的真相……”
“表哥,这事弄来弄去,别说你糊涂,有时候我也糊涂,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全都能事实清楚,大白于天下吗?也许有的就不能,你和方静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和远在台湾的方志孝隔着天这边到天那边的距离,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你死揪着这两个人不放,到底图个啥?”
“就图要个清楚明白,讨个……公道……”
“瞎扯吧!人家不该你,不欠你,你找人家讨的哪门子公道,若那方志孝是我亲爹,你也会这么死揪着不放吗?”
“没有你这么打比喻的。”
“方志孝若真是我亲爹,你也不省心,还得费心另给念军和方静挖个坑,你这就是鬼迷心窍。当初你去找我娘保媒,那就是瞎扯,你和方静咋结的仇我不知道,不管这仇是咋结的,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事过去,你们这一篇也该翻过去了。指不定哪天,当初跑到台湾的方志孝就是真回来了,他不是方静的亲爹,你咋办?就算他是方静的亲爹你又该咋办?政府都不去追究的陈旧往事,你再死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有些事,我就想弄个清楚明白。”
“要是一直到死你也弄不明白呢?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要我说,不管那方志孝和方静有没有关系,这事和你都没有半点关系,你这么大尾巴狼似的绕着人家转,有意思吗?”
吴大卫气的憋红了脸,终于无话可说。
“不回城里上班?”陈大庄问他。
“不回,窝囊。”
“跌倒,能站起来,才算个人呢。”
“我跌倒再站起来,身上沾了若干不是,洗又洗不掉,咋上班见人,见人咋解释?”
“要不到我这儿来干?工资比你上班挣得多。”
“我来你这儿端盘子?”
“不用你端盘子。管账,收钱。”
“不怕我**,坑你钱?”
“不怕,我知道你不是个贪财的人,若不是总在方静这儿犯浑,你算是个实诚人。”
陈大庄这么说,吴大卫有点感动,看来自家还不至于在外人眼里被损的一无是处。
“不来。”吴大卫虽一口回绝。
“为啥?”
“怕你哪天菜不凑手,剁两刀把我卖了。”
“就算我想卖你,谁点你这盘菜,又酸又硬。”
俩人吃着,喝着,说着,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话不投机,可越说越长。
过三五天,吴大卫来陈大庄饭馆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