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奎家。杨秀来送刚洗好的衣服,方明奎趁这机会,找杨秀多说几句。
“秀儿,这些年的事翻腾若干遍,昨日夜里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搅得我一夜没睡好。”
“又想啥呢,若是想方扬一家子,捎个信给他,让他带孩子来看您。”
“不是想孩子,是你的事。”
“我有啥事搅得您睡不着,不是又想着你家那几块银元了吧。”杨秀笑话方明奎。
“叔脸皮厚,不怕你笑话,真不是这事。我一下想起来,那天吴大卫挖你爷爷坟头,你是咋知道的?”
“这个……”这事杨秀真的很难回答。
“我昨日夜里又想起秀春那天在坟地里说的话,越想越不明白,你能掐会算吗?为啥大清早跑到大庄家里,说坟地出事了?”
“叔……咱能不说这事吗……”杨秀很犯难的样子。
“今日叔近前,你还有啥不能说的?”
杨秀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也不愿说出来自己这些年得下的这个怪毛病。
“说吧,啥事让你这么犯难?”
“叔,这事您若不问,我一辈子不说,您还记得当年我儿子水生的事吗?”
“这能忘吗?”
“当时一听儿子的事,我就迷糊过去了,在儿子坟堆近前不肯醒过来。迷糊中好似听得有人在喊我,我就是不肯醒过来……和孩子待了多久我不知道,迷糊中,好似看见志仁大哥了……志仁大哥活着时我们认识,他还答应等我嫁到红柳滩时,认我做个妹妹,不料那话说了没几天,大哥就牺牲了……迷糊中,志仁大哥把我儿子拢进他怀里,我觉着儿子到底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了……当时我好似还看见坟地里您家我爷爷和二哥他们一家,他们谁都没和我说一句话,我觉着自家是在梦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在梦里就待不住了,不醒过来不行似的,心里一惊,就醒过来了,醒来时,满屋是人,您也在呢,是吧?”
“是,我也在,你当时睡了六天六夜,眼看快不行了……”
“醒是醒过来了,可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了一个怪毛病,说不定啥时候,只要心里有事惦记着的时候,我就会做梦去您家坟地。坟地在我眼里就像是一幅画,那画里的人都是埋在坟里的人。我看着志仁大哥一直带着我儿子……坟地里的人从不对我说一句话,我也再走不进画里去。”
“你这是惦记儿子呢,日有所思,梦有所见,叔当年就担心你迈不过自家心里这个坎。这些年,你不说,谁也不去问你,都觉着有了方静、方扬,你应该把水生放下了,却不知道……秀啊,这些年真难为你了……”
“叔,这些年我真的活得很累,太多事让**心了……当初楚梅挺着大肚子要生孩子的时候,看她当时的样子,我娘背地里悄悄对我说,看着楚梅的肚子,若是怀了一个,孩子就该特别大,若不就是怀了俩,当时楚梅在大北洼里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逛呢……我吓得慌,又不敢对楚梅说,怕她担心,还得哄她、劝她。也许是心里想的吧,楚梅生孩子的前天夜里,我做梦去了坟地,坟地里还是那幅画,可不知咋的,我看见楚梅走进那幅画里去了。自从那年醒过来,我是再也走不进画里去了,我知道那画里不是随便能进去的,可我拦不下楚梅,她走进去了……”
“你这就是吓出来的毛病……”
“再后来就是您家我婶子,病了若干年,她忽然醒过来,回光返照似的,我心里觉得不好,夜里梦中,婶子也走进那幅画里……”
“秀儿,这些年你心事重,压得心惊,才净做这些吓人的梦……”
“这些年我不敢对人说这事,怕外人笑话,说我编瞎话骗人。这些年习惯了,我也慢慢琢磨出点道道,我这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当初儿子没了,惊的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心里想着,惦记着,夜里就做这些梦,还有,当初刨了爷爷坟,拿他银元,虽是天亮以后下的手,但也把我吓个半死,我这毛病是吓出来的。吴大卫刨坟那几天里,明知道念军要选副县长了,怕有人算计他,白天黑夜想呢,想吴大卫又该使坏了吧,他这回要从哪儿下手呢,想着、想着,夜里就做了那个梦,梦里见您家坟地里有人在刨坟,那坟我刨过一回,梦里认不出刨坟的是谁,又遇着那夜刮大风,我吓得醒过来,就觉着坟地出事了,这才跑去找的大庄。”
“秀儿,事情都过去了,往后松下心来,可别白天黑夜老是担惊受怕吓唬自家……”方明奎不知该怎么安慰杨秀才好。
“叔,说也奇怪,自从把方静、方扬的事说出来后,我再也没做过这个梦,再也没在梦里去您家坟地。”
日子就这么过着,过得风平浪静。
忽然有一天,方扬找了方静。
“记得你对我说过,说娘在梦里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方静一听,心跳就快了:“是,是喊过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人,我至今不知道是谁。”
“还记得娘喊的是什么名字吗?”
“楚梅。”
“真是这名字?”
“千真万确。”
“楚梅是逃到台湾的方志孝的妻子。”
“啊?”
“刚从田园父亲那里听说的……”
“这到底是咋回事……”
“到底咋回事我也不知道,听田园父亲的意思,这里边好似有些事瞒着咱们。”
“你想想,咱娘和方志孝到底咋回事……”
“使劲想呢,咋也想不明白,近些日子台湾开始有人回大陆探亲,我想如果方志孝还活着,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他若回来,所有事也就清楚明白了。”
“有什么消息千万记着赶紧告诉我,方志孝这事快把我闷死了。”
“你希望方志孝与我们有关系,还是害怕他和咱们有关系?”
“心里乱,说不明白,一个**杀人犯,不管政府的政策有多宽松,他终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对,我也这么想呢。”
“你害怕他与咱们的身世有关系?”
“怕是怕,可我还是期待着他能回来……”
“我也是,我也期待着早日见到他……”
“听田园父亲的意思,方志孝不像是个坏人,他们相处挺长一段日子,关系挺好,田园父亲很敬重他,由此可见,方志孝人品不差。”
“人品再好,背个**杀人犯的罪名,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方静忧心忡忡。
“方志孝杀人这事儿,里边定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吧。”方扬像劝方静,也像在劝自己。
“咱就耐心等着吧,多少年了,最初吴大卫把我的出身生拉硬扯,往方志孝身上靠时,我觉着又可气又可笑,那时觉着方志孝这个人听起来,云彩影儿里似的,比方家坟地里埋的方志仁、方志义都离我们远,拉拉扯扯这许多年,到今日,突然就觉着方志孝这个人离我们很近,近的不只是台湾和大陆这段距离,还有一些扯不断,理不清的东西……”
“你常回家,多探探娘的口气,这些事娘心里肯定清楚。”
“探过多少回了,娘不动声色。我可听马大花说过,咱娘当初嫁进红柳滩时,娶她的是我公公陈远根,可阴差阳错,进村娘最先进的不是陈家门,先进的是方家的新房。再以后,方志孝去了天津,带走的就是你说的楚梅。村里老人们都说方志孝一走再没回来过,我想会不会是他们当初一见钟情,背着所有人,方志孝悄悄回来找过咱娘……”
“老人的事不能瞎猜……”
“不是瞎猜,咱娘和方家的关系非常好,对方家爷爷,就像自家老人一样,方家奶奶死时,你不觉着咱俩充当的就该是亲孙子孙女吗……”
“等着吧,娘也许有她的难言之隐,她不好说你也别逼她,要是方志孝能回来,他也许能明明白白给我们说清楚。”
“我都快等不及了,恨不得他明日就能回来。”
“我也等的着急呢,从小方家奶奶就把我错认做他家儿子,参军走时,又硬拉着我不放,就算方志孝和咱们毫无关系,他和我也肯定有相似之处,若不,一个方家奶奶错认我也就罢了,田园的父亲不该也错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