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佳依然不动声色地说：“继续。”
林子茂之所以在每句话后面加上反问，主要是在看似不经意地进行试探。
虽然尤佳一直不动声色，但她毕竟不是经验老道的叶丹阳，其眼神中的下意识闪动，乃至一直不动声色本身，已经令林子茂敏锐地感知到：
1、尤佳确实对他的电话进行了窃听；2、范知然及家人没有受到严重伤害；3、尤佳尚未认定他是幕后凶手。
当然，林子茂的另一个依据是，他被关押两夜一天后才被提审，即便从大局角度而言，尤佳需要配合辽沈战役落实相关工作，势必会牵扯一定精力，但也不可能延宕对货船失火、日籍义勇军中毒、范知然住所遭枪击等案件的调查，如果发现问题了，绝不会拖到现在才提审。
总之，他的心中还算是有些踏实。
他说：“在你送我回到分公司后，我一直没有离开，再之后就随周立忠到了货运码头，你们应该已经向他及相关员工做过调查，对吧？”
尤佳说：“继续。”
林子茂说：“在码头，我遇到了吴队长。”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扭头瞥向吴成国，继续说：“然后，就他被带到了这里。”
他在重新看向尤佳后，猛然意识到吴成国原本放松地斜靠在墙上，在被瞥视时不仅站直，而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一肢体语言显示出的是高度戒备，可这里是大连公安总局拘留所，吴成国在自己的地盘居然出现这种反应，明显是有些过度了。
林子茂继续说：“也就是说，我没有作案时间，对吧？”
尤佳说：“继续。”
林子茂说：“没有了。”
尤佳问：“关于你见到范教授一事，还有谁知道？”
林子茂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他确实曾给叶丹阳说过。
回闪。
【1948年9月11日下午，大连，万盛洋行分公司】
尤佳将林子茂送到分公司门口，然后驱车离开。
林子茂走进办公室，却见周立忠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他随即扭头看向沙发，只见叶丹阳坐在那里。
……
可是，叶丹阳突然问：“你刚才和尤佳去干什么了，你们不会已经私下联手了吧？”
林子茂不满地辩解道：“还能干什么？我只是奉杜长官之命去见范教授而已。”
叶丹阳的眼神似乎游移了一下，追问：“在哪里？”
林子茂似乎看到她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随之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在苏军的一个疗养院。”
【旁白】
林子茂知道尤佳进行了相关布控，肯定看到叶丹阳进入分公司，而且，他知道尤佳在香港时就知道叶丹阳的真实身份。
接下来便是细节问题，即：他与叶丹阳见面时，周立忠也在场，按照约定俗成的基本规矩，周立忠不会对警方隐瞒这一事实，否则势必招致更详尽的盘问，乃至变成讯问，最终，反而会给被调查对象——林子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进一步而言，像林子茂、周立忠这样的特别雇员，此前均曾有过从事特工或警察的经历，他们知道官方的侦讯手段；此后，作为周旋于黑白两道的特别雇员，他们必然会遭到官方的查扣，也就更加熟知反侦讯手段。
久而久之，他们便达成默契或称基本原则，即：除非事关重大，一定要如实交代，并尽量将所有事项推到一人身上，再由后者去全力应对，以免口供对接不上，反而露出更大马脚。
还有一个基本原则，即：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这也是在林子茂与叶丹阳谈及范知然之前，周立忠主动起身离开的原因。
也就是说，周立忠并不知道林、叶二人具体谈了什么，林子茂由此可以任意选择是否讲出实情。不过，他基于自己从事秘密工作的经验，总结出“可以不说，但不能说谎”的信条，并依此屡屡摆脱困境转危为安。
所以，他认为应该讲出实情。
何况对于叶丹阳这样的人，若不是在案发现场擒获，任何一方也不会贸然实施抓捕，尤其在国共正在展开大战之初，不论以其记者身份来看——容易引发舆论关注，还是从其高级特工身份而言——势必遭到同等报复，若实施抓捕显然弊大于利。
也就是说，林子茂对于叶丹阳不会被抓有一定把握，何况他确实不希望她被抓，以便再助自己一臂之力；同时，他又想借尤佳之手对其有所控制，以免干扰自己的任务；再者，他还有一个念头需要依此进行验证。
所以，他决定讲出实情。
【1948年9月13日上午，大连公安总局，拘留所审讯室】
林子茂说：“你送我回到分公司时，叶丹阳恰好在等我。这件事，周立忠也给你们做了交代吧？”
他说到这里时，猛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叶丹阳当时并不知道他与范知然见面了，但肯定知道分公司被尤佳监控着，她却竟然会堂而皇之地登门。
回闪。
【1948年9月11日下午，大连，万盛洋行分公司】
林子茂走进办公室，却见周立忠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他扭头看向沙发，只见叶丹阳坐在那里，便调笑道：“叶小姐，我们这里没什么新闻可提供。”
叶丹阳说：“你已经成为新闻人物，怎么能说没有新闻？”
林子茂不由一愣，问：“怎么回事？”
叶丹阳说：“你被苏军查扣一事已经传到上海，引发商界的普遍关注与议论，有传闻称：苏方要对我国商界实行严格的审查制度，乃至实施经济封锁。”
周立忠知趣且是按照规矩起身离开。
……
林子茂见事已至此，苦笑一下，问：“你是不是已经拟好了辟谣声明？”
叶丹阳从采访包中取出一张纸，说：“是的，毕竟咱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让你总是处于公众的视线里。”
【1948年9月13日上午，大连公安总局，拘留所审讯室】
林子茂隐约感到，叶丹阳此行不应仅是她说的那样简单。
可是，尤佳再次有些不耐烦说出“继续”，不容他将注意力集中到叶丹阳身上。
他说：“她之所以登门进行采访，只因你查扣我的事情传到上海，结果商界竟然猜测苏方将要实施经济封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我特意写了声明请她代为辟谣。”
尤佳咄咄逼人地说：“不要避重就轻。”
林子茂依然循序渐进道：“你应该知道吧？叶丹阳与我同是西南联大毕业生，所以在办完上述声明的事情后，必然会聊起一些往事，我就把见到范教授的事情给她说了。”
尤佳说：“在见范教授之前，我就给你说过‘要对此保密’。而且，你明明知道叶丹阳的真实身份，为何还要对她讲？”
林子茂说：“就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不可能仅是为了采访来找我，此前我曾给你说过我家在上海，所以确实对她心有忌惮，只能不得而为之了。何况……”
尤佳说：“好了，关于贵洋行的货船运送日籍义勇军一事，你事先应该知道吧？”
林子茂说：“是的。”
尤佳又问：“受谁的委托？”
林子茂说：“与我接洽的是山西第10总队上校联络官田福生，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他吧？”
事实上，不是尤佳找到山田，而是山田携同杜少臣前来找她。
回闪昨天。
【1948年9月12日晨，大连苏军警备区司令部，政治保卫部办公室】
一夜劳累，尤佳趴在办公桌上休息。
吴成国敲门进来，说：“中毒的日本人已经恢复意识，这是口供。”
尤佳揉了揉眼，接过一沓讯问笔录翻阅。
吴成国说：“他们自称是山西第10总队新招募的日籍义勇军，通过锦州的召集人渡边雄平来到大连；大连的联络人叫杨连江，也就是预订酒店的那人，目前查无此人。”
尤佳问：“军方的招募工作人员呢？”
吴成国说：“在大连的负责人是第10总队上校联络官田福生，但他们与该人并没有直接联系，所以无法提供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已派人清查全市的酒店旅社。”
尤佳说：“既然是军方行为，想必他会与杜少臣进行接洽。”
这时，门岗打来电话称，中苏军事联络组少将联络官杜少臣前来拜访。
尤佳向吴成国做出示意，同时快速将文件、笔录等收入抽屉，然后走到门旁的脸盆架，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又坐回到办公桌后。
杜少臣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上校军官，正是山田。
在六年前，山田派出的卧底吴妈险些捅杀尤佳，不过，尤佳并不知道幕后主谋是山田，乃至不知道有这个人。
山田则通过吴妈的情报知道尤佳，但未见过面，只是在此次前来的路上，才从杜少臣口中得知，即将拜会的尤丽卡上尉便是尤佳，所以，他自然就多加了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