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丝送到衙里去!人都拿了抓到牢里去!”
牢头一声吆喝,那些差役挥着锁链上前。
为什么是拿人,不是捉人,也只是有讲究的。
因为人还当活的看,那就需要去捉。如果不把人当活人看,把人当做东西,去拿便是。
这便是拿人。
街市上一阵鸡飞狗跳,一个健壮的汉子被锁链勒住了脖子,手臂被打得淤青,他身子底下还护着一个小女孩。
“住手。”海瑞一声大喝
街市两旁看戏的人蓦然一静,怔怔看着带斗笠的海瑞。
带头的牢头班头“哟嗬”一声,快步赶过来,想看看是哪个人这么不怕死。
在建德县这一亩三分地,谁见到他五老爷不毕恭毕敬的,再桀骜不驯的人,到牢里都老实了。
他身体矫健,倒也没丢牢头这个位置的脸,冲锋之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在与倭寇厮杀。
“瞎了你的狗……”牢头挥舞着蒲扇大小的巴掌,抡了个半圆,眼看就要打下去。
这时他也看清了斗笠下那张脸,口中的话戛然而止,整个人顿时像个落水的鹌鹑一动不动。
海瑞冷冷地看着他。
牢头腿一软,扑通一下跪下了。
街市上的人一阵哗然。
其他几个差役牢卒也看清了,张惶地僵尸般站着,一时间想跑,但又不敢跑的样子十分滑稽。
“把人都放了,跟我回县衙。”
说完,海瑞转身离去。
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看着海瑞离去的背影,心里终于晃过神来。
差役把牢头扶起,由于跪的时候没注意到轻重,牢头只能佝偻着腰,嘴里吸着凉气。
差役小声说道:“五老爷,他不是被罢官了吗,那咱们凭什么要听他的,他叫放人就放人,这可都是二老爷交给我们的差事。”
牢头点头,深以为然:“说的对,那你追上去,和他说。”
差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堆笑:“五老爷说笑了,我哪敢啊。”
牢头没好气地骂道:“狗东西,你不敢难道我敢吗,把人都放了,咱们到了县衙里再和他计较。”
建德县衙里,海瑞脱掉粗布麻衣,穿上了那身青蓝色官袍。
头顶乌纱帽,面无表情,威严不减,看着堂下众人。
牢头看着心里发怵,眼角余光看了一下二老爷,发现他也是两股战战,止不住的哆嗦。
“为什么要抓百姓,要抢百姓的生丝?”
堂下无人应声。
海瑞:“县丞回话。”
建德县丞不得已站出来:“回堂尊话,杭州城那边战事吃紧,巡抚衙门里有消息,说是今年要半价收购百姓生丝,那群刁民不愿卖生丝还粮,所以出了下策去抓人。”
海瑞反问:“消息?哪来的消息,谁给你说的消息,可有公文明示。”
“这个……自然是没有。”县丞低下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和底下人都想趁着你罢官的时机,找个由头捞钱。
建德县丞心里还是有怨气的,毕竟这个海老爷管的实在是太宽了,自己不收贿赂,不收规礼,连他们也一起要求上,失去了那些约定俗成带来的灰色收入,还不让他们走衙门的账公款吃喝,这怨气也越积越深。
试问大明一千多个县,有哪个县丞像他这么憋屈。
你若要清名,自己做便是,拉上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官吏作甚?
不敢言而敢怒,这些话埋在心里,他是半分不敢说出嘴。
“没有,便是擅作主张,伪造公文,按大明律法,你知道会判什么罪吗?”
县丞“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堂尊饶命。”
“国策施行,正值用人之际,我饶你一次,你立马将抓来的百姓释放,贱价买来的生丝在原价上加价两成还给百姓。”
“钱不走衙门账,你可知晓?”
县丞:“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这是要自己出钱。也好也好,破财消灾。
牢头以为事情揭过去了,心里刚松一口气,谁知海瑞立刻将目光转向他。
“凌虐百姓,为非作歹,拿铁链锁人丝毫不顾及老幼,可想而知你这等人,平时是多么嚣张跋扈之辈。”
牢头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饶命的话还没说出口。
“扒下他的公服,打入大牢。”
几个班头生怕海瑞的火气还没发泄完,急忙忙扑上去按住了牢头,表现自己的听话和勇猛。
“我在这里重申一遍,任何没有公文的事,都不能做,有公文的事,没我的允许也不许做。”
“做了,你们就自己担责,我也会追责。”
底下人称是。
海瑞环视一周:“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听了省里的消息,觉得我海瑞罢官在家。”
他将惊堂木拍得震响:“在吏部没有回文之前,我依旧还是建德县知县。”
“谁要是嫌弃身上的公服穿的不舒服,有的是人想穿。”
大家都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吴县丞。”
“下官在。”
“即日起恢复原先绩效考核制度,每日的表格必须在散值前一个时辰交到我这里来。”
“建德生丝收购事项和转运事项最重,三日之内,收购足份生丝,送到杭州城里。”
“惊扰了百姓,你自己把帽子摘了再来见我。”
“都退去罢。”
县丞在前,几个吏首在后,逃也似的离开大堂。
海瑞起身,回到后院,仍是穿着那身官服。
院内堂中,海母带着妻女看着走进来的海瑞。
海母是一向不喜别人穿鞋进入自己的院子的,海瑞在门槛处弯腰正准备脱鞋。
“穿着!走进来。”
听话的海瑞,直接走了进来。
海母打量着海瑞,不住点头:“我儿还是穿着官服利落。”
海女蹦跳着过去一把抱住了海瑞。
海瑞穿着官服,没办法将女儿抱起,于是用手抚摸着她的头。
海瑞:“阿母,我想好了,儿子还是想做官,为百姓争一争。”
“你性子和你爹很像,执拗,刚直,认事就认死理。想做就去做吧。”
海瑞回到房中,将官帽官服放进木箱之中。
在他的认知里,官服不可假于妇人之手,因此穿戴官服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李青云的信件是个引子,这几天海瑞忙于家务事,心情总归是不爽利。
他心里对清流失望,对大明官场失望,更对高高在上的那位失望,因而厌倦为官。
但几日的内心挣扎,大事虽不成,但小民还需要青天为他们伸冤。
自己的大道之法失败了,李青云还在浙江为他的“器”之法努力践行着。
正如改稻为桑最激烈那段时间,李青云未曾让他海瑞独行,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如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