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未时,莫师傅来到了陆一定好的雨晴酒楼。
他抬手推开了门,陆随已经早早地坐在里面等候他。
陆随身着一袭青色水纹锦袍,出神地看着指尖拈着那净白色的小瓷杯,在见到莫师傅之后轻轻地放下,不小心碰到了沿边的酒盏,发出了清脆地“叮”声。
莫师傅迟疑片刻后,笑着合上门,在陆随对面的座上坐下。
“大人今日好雅兴,只是咳疾未愈,最好是少饮酒。”
陆随没有答他,拿起手边的酒壶亲自为莫师傅斟酒。
陆随淡淡道:“莫师傅跟着我有好些年了。”
“四五年了?”莫师傅看着酒杯中渐渐漫上来的酒,淡然地答,“我比陆一跟随大人的时间还要长些。”
陆随放下酒壶,静静地看着莫师傅。
莫师傅会意,微笑着将杯中酒饮尽。
酒水清甜,入口末味却有些发苦。
“记得初次见到莫师傅,是我刚刚被封为大理寺少卿,而你已经是京州比较有名的仵作了。”
第二杯酒再次满上,这一次莫师傅毫不犹豫地饮尽:“还记得大人最初上任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晕血症,每每硬撑着站在一旁,装作不怕血的样子。”
“虚张声势罢了,”陆随轻笑两声,也把自己杯中酒水饮尽,“当初是你第一个发现,却没有揭穿我,不动声色的帮我隐瞒过去。一晃眼,都好几年过去了。”
他说着,给莫师傅添满了第三杯酒。
酒杯在莫师傅唇边停了停,他笑道:“当初多亏了陆大人把我从前主身边要来,帮我一家摆脱贱籍,还赐我验尸官的名头。”
三杯酒入喉,正是他此番隐瞒陆随的罚酒三杯。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却没人说破。
在莫师傅还没跟着陆随之前,跟着京州县令做了很久的仵作活计。
京州县令清廉半生,为民谋福祉,却在即将从官场退下时犯了错处,为自己犯了罪的孩子洗脱罪名,并将罪名诬陷给无辜的人。
“是莫师傅你助我查明了真相,你说为官者更应恪守底线,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执意要你跟着我,”陆随的双眼如同静谧的湖面,深深地看着他,“我把你当作值得敬佩的长辈。”
他静默半晌,一字一顿地说:
“潘桥死的那日,莫乘鞅也在,对吧。”
陆随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他十分肯定。
莫师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从前襟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他把布包推到陆随面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早已想到瞒不住您了,陆大人,我知道您今日让我来是何用意。”
陆随把面前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根小小的崭新的墨条,上面印着“墨宝斋”的字样。
此时此刻,开诚布公的两人没有了地位的悬殊,也没有年龄的差异,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围着酒桌聊着天。
莫师傅开口道:“那日验尸昏了头,竟将这证物带走了。等我想开口坦白,日夜煎熬,却再没办法了。”
潘桥被害的那日,莫师傅听见莫乘鞅说起,给卫清酒在墨宝斋定下了笔墨纸砚,但要很晚才能拿到。
那日莫乘鞅的确很晚才关闭长律书摊的店门,他回家的路正好会经过墨宝斋,顺路可以取走。
可第二天验尸的时候,莫师傅却在潘桥的掌心里见到了他死死握在手心的这根墨条。
这上等的墨条墨宝斋里卖的很走俏,既是预定的,近来也只有莫乘鞅一人定了。
莫师傅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我既没勇气向大人坦白,也没勇气去问乘鞅,只得将这烫手的墨条藏好,等待着大人你找我的这一天。”
陆随把包着墨条的布包收好,轻轻摆了摆手:
“莫师傅年纪大了,此次我们回京州,你就不必跟着了。此后,你就留在茂园县,和家人一起安享余生吧。”
莫师傅的脸已经染上了醉意,就连双眼都醉的发红。
他在听了陆随的话后,缓缓站起身来,在陆随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着拱手说道:
“莫云晁在此谢过陆大人多年的照拂!卫姑娘是个好孩子,定能助大人平步青云。”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打开了房门。
刚一步踏出去,就见到双手捂着嘴红着眼眶的卫清酒。
莫师傅怔住,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用衣袖给她擦眼泪,急道:
“丫头,你哭做什么!”
紧接着,猫在卫清酒身后偷听着的陆一也探出头来,瘪着嘴拉了拉卫清酒的衣角,又瘪着嘴拉了拉莫师傅的,小声问:
“真不跟我们走啦?”
莫师傅白他一眼,好声好气地给卫清酒解释道:“不走了,莫师傅也够老了,就算跟你们回去也干不了几年了。这一遭也挺好,省得我来回跑两趟。只是大人他……”
大人咳疾未愈,需要身边人多多照拂。
大人一看卷宗就废寝忘食,要有个人提醒他及时休息。
大人不得见血,却对验尸有着自己的执着,需要有一个优秀的验尸官,充当他的眼睛……
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关切,蕴藏在他百感交集的眼中,最后只默默淡成了一个笑容。
莫师傅离开了雨晴楼,也将刻了自己名字的腰牌交给了陆一。
莫师傅离开了许久,陆随才从房中走出来。
卫清酒和陆一一前一后地迎上去,一个接过莫师傅藏匿的证据,一个递上温热的解酒茶。
卫清酒听见陆随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声,想必他心中也有许多不舍。
“走吧,我们去找莫乘鞅。”
陆随的神情很快恢复到往日难辨喜怒的样子,宽松的锦袍随着他的步伐裙带生风,两鬓自然的发往后飘散着,带着几分谪仙的气韵。
卫清酒跟在他身后,问他:“大人,您是如何知道那日在场的人是乘鞅哥的?”
“你都说了莫乘鞅是一个极其敏锐细心的人,一个这样细心的人,会漏掉墨条吗?”陆随步履不停,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当日他在场,手里带着帮你拿着的文房四宝,那你觉得,他是用什么东西将潘桥给砸晕的?”
“……砚台?”
正是砚台。
陆随仔细查看过卫清酒的那块砚台,大小重量,都高度吻合验尸格目所描述的那个物件。
“再者,一个小小的书摊,为何要在柜台备上这么多的药?他口中声称是为了过往的老人按-摩,才备有许多药酒,可为何连绷带纱布都一应俱全?要知道这些东西长期露天存放,是会被道旁的灰尘弄脏的。这只能说明,他不久前正好用到这些药物,给人疗过伤,所以才会正好放在柜台底下。”
随着陆随的讲述,卫清酒才恍然想起那日在长律书摊,柳儿娇被割伤后,莫乘鞅拿出的那一大堆各种各样的伤药。
没想到从那日起,陆随就已经怀疑起莫乘鞅了。
说着说着,他们正好走到了衙门外。
一个神情十分惶恐的猎户哆哆嗦嗦地摸着衙门的大门,结结巴巴地喊着自己要报案。
陆随一行人走到那猎户身边,陆一上前扶住他的身子,笑着问他:
“这位大哥,您有什么事要报官吗?我们大人正好在这。”
那猎户害怕地吞了口唾沫,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一个方向:
“山里,山里有具尸体……”
陆一脸色微变,赶紧追问:“你说什么?又有尸体?”
“上吊,上吊……那个通缉令上的男人,他在山上吊死了!”
三人听了皆是一惊。
本以为捉拿霍帷将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未曾想,他竟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