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伊人从小就被管教嬷嬷和女先生们寄予厚望,虽然爹娘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任何关于未来如何规划的事,她也知道自己生来的使命是什么。
是为了陆家。
每年当陆家家谱里的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陆伊人就会听到那些同样的声音。
“伊人果真是我们陆家全族的掌上明珠啊!打娘胎里大家就看出来了,她那张瓷白的小脸上,就写着飞黄腾达!”
“姐姐姐夫,你们这小伊人可千万得好好培养,我敢说等她长大了,这样的妙人,整个京州都找不到能和她媲美的!”
“是啊,什么琴棋书画全都要找最好的老师安排上,你们要是没有相熟的门路,就让我来帮你们搞定。”
……
每到这样的晚宴上,陆伊人都只能端正坐在众人面前,在那些陌生的亲人面前,就像一个漂亮的摆件,供他们观赏赞美。
爹娘听见这些话,总是一笑置之,但潜移默化之中,也会开始对她有了区别的对待。
她需要比弟弟妹妹多学许多东西,礼仪,仪态,才艺,样样都被排得很满。
于是她想,爹娘对她的期望,多半也是希望她能进入宫中,成为一个得宠的后宫嫔妃。
但唯独央央是不一样的。
央央会在白天故意疏远姐姐,从来不和她说话,也不影响她的功课。
却会在深夜笑嘻嘻地带着泥人爬进她的房间,想要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两姐妹在床上聊天一直到深夜。
“姐姐,我最喜欢抱你了,你身上好香!”
“那些先生有没有教你,怎么捏泥人?我教你诀窍吧!水不可以加的太多,不然会粘手……”
“要是我以后有像姐姐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我肯定每天在家里给你梳头,才不舍得把你送到那冰冷的皇宫里去。”
旁人都以为陆伊人天生就和弟妹不亲,却不知道她也和陆随一样,陆央在她的心中,永远都是特别的存在。
陆伊人始终都记得那天夜里,陆央遛到她的房中,告诉她自己有了心上人的时候,陆央那羞赧的笑容,让她有了从未有过的触动。
在那一瞬间,陆伊人心中竟然也生出了,想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度过余生的冲动。
可后来,陆将军死了。
那些曾经热情亲昵的亲人们,逐渐开始有了变化。
他们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刚开始只是简单的哭泣,悼念,感叹着生命的逝去。
再后来,就开始打量着陆家的府邸,名下的田地和店铺,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打听着陆老夫人库房的存银。
陆伊人这时候才明白,她永远没有资格自己选择出嫁的对象。
她的陆家正在急剧地衰落。
没有了陆将军,陆老夫人对于陆家来说,只是一个外姓的妇人。
而没有家世的支撑,陆央的亲事往后就不可能这么顺遂,也许会在婆家被人看轻,被人欺负。
因将军之死患上晕血症的陆随,往后更是没办法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武将,再也没有办法上战场了。
“只有我成为新的支柱,才能填补父亲离开的空缺。”
陆伊人在这时候,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将要入宫的现实,甚至内心极度地渴望能快些入宫去,足以赶在家人都没有受到伤害之前,先成为大树,将她们庇佑在身下。
所以当她知道陆央要代替自己嫁给汪家的时候,她忍住了心中的疼惜,暂时忘记了那天夜里陆央那羞赧的笑意,选择了沉默。
所以当她听说陆央为了不出嫁,宁可在婚前擅自将自己交付的时候,她的怒意才会那样不受控制。
她害怕自己因此而无法入宫,害怕陆央永远挂着这样的骂名,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
她才回毫不犹豫地说出那样的话。
“嫁出去的女儿,就和娘家再无关联了。”
陆伊人仍旧记得那天夜里陆央受伤的表情,还有那扇敞开却再也没有人爬进来的窗。
她如愿以偿地入了宫,如愿以偿地成了低位阶的小主。
正当陆伊人准备将这快乐的事情分享给陆央的时候,却接到了陆央洞房花烛夜自刎的消息。
冷宫别苑中,卫清酒和陆随沉默地站在门口,听着婵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
“我不想让央央,往后在婆家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我就想成为她的后盾。可我始终没有想到,逼死她的人,竟然就是我。”
“她自刎的时候,该多寂寞,多恨我呀……她肯定想着,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牺牲我嫁给不爱的人,为什么会把我逐出家门……”
“后来我一路高升,逐渐坐到了贵妃的位置。我总是会在深夜看着那敞开的窗户,想着,如果她现在还在,该多好啊,她会在婆婆面前耀武扬威,指手画脚,会让夫君给她捏腿揉肩,任她欺负。”
“我现在得到的那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子榭,你怎么怪我,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我该死,是我亲手将我自己的太阳给害死的。”
婵贵妃哭得声嘶力竭,这么多年来深埋在她心中的悔恨,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卫清酒听着陆家的往事,眼睛也不自觉地红了。
她从未见过二姐陆央,这竟然让她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女孩子,不能见到真的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娘娘……你莫要伤心了,”卫清酒知道这时候出口安慰也无济于事,但担心婵贵妃的情绪太过波动,影响到腹中胎儿,“央央姐姐定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她会原谅你的——对吧,陆大人?”
卫清酒转头看向陆随,试图给他使眼色,让他安慰几句。
却未曾想,竟亲眼见到陆随左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过一滴眼泪。
他静静地看着大门,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哭声,那一瞬间,仿佛两人中间隔着的门不见了。
隔在两人之前的鸿沟,也终于被那个叫陆央的姑娘,给填满了。
此时此刻,这是一对同样失去最爱亲人的姐弟。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他们更能了解对方的感受。
陆随偷偷背过身去,擦掉脸颊的泪水。
而卫清酒也知趣地盯着门,假装自己没有看到。
半晌后,婵贵妃的哭声渐弱,陆随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句:
“……陆伊人。”
婵贵妃吸了吸鼻子,鼻音极重地嗯了一声。
陆随不自觉地把手掌贴在门上,喑哑地开口:
“姐姐,子榭定会救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