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酒打量着牢中的男子,他的确和陆一所描述的差不多。
左脸上有大块的黥面,肩背微微佝偻且两侧有高低肩,腿脚微跛,削瘦的身体上有被铁链剐蹭到的红痕。
老梁脸上仍挂着笑,仿佛在牢房里面关着的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他的一个极好的朋友:
“里头这位叫仇扬,就是陆使臣你们要找的人了。”
仇扬看上去约莫四十不到,但他却已经是顶着满头花白的头发,连脸上的胡须都灰白了鬓角。
他被这样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本应该和其他囚犯一样面无生气才对,他却表情从容地哼着小调,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他虽然哼着类似燃火舞的小调,唱词的语调却有些奇怪,听上去像是带着口音。
陆随定定地看了仇扬一眼,脸上浮现出几分惊异:
“你是大槃人?!”
“哈!”听见了陆随的话,仇扬立马开心地在牢房内手舞足蹈地跳起来,系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叮当作响的吵闹声,“小子榭,真聪明!真没有让我失望!”
陆随并没有因为得到了仇扬的夸赞而感到开心,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转头对老梁说:“他听不懂人话是吗?那你就告诉他,本官找错人了,你把牢门重新关上吧。清儿,我们走。”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等等等,不要着急嘛,我开心都不行吗?”仇扬有些委屈地耷拉着眉眼,乖乖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不让我说话,我就不说话,行了吧?”
卫清酒能看出仇扬的眼神澄澈,多半是故意这样装疯卖傻,而他看向陆随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期盼,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难道,他是在防着谁吗?
想到这里,卫清酒猛然回头,果然看见远远的一个牢门外边,有一双眼睛正匆匆忙忙地收了回去。
她眉眼一沉,径直朝牢门的方向走去。
躲在后头的人似乎没料到卫清酒会走过来,而陆随和老梁也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他没办法就这么逃开,只得倚靠着墙坐在地上,闭上眼睛装作打瞌睡的样子。
卫清酒走过去一看,却见一个穿着狱卒服装的男子正在靠墙打盹,紧紧闭上的眼皮正在微微抖动,呼吸也不是很平稳,一看就知道是在装睡。
卫清酒毫不犹豫地抬起脚来,隔着牢门的空隙,直接一脚踢了过去。
这一脚正中那个狱卒的腰窝,疼得他哀嚎一声,歪着身子跳起来。
“真没想到像朔方这样的英雄之国,也会存在这种啃食国家的蛀虫,吃着皇粮,却不尽忠职守,还打着瞌睡!喂,你的呼声吵到我们了,知道吗?”
……知道个屁,他压根就没睡着,哪来的呼声?!
当然,这狱卒自然是不敢开口辩解的,老梁憨笑了两声,远远吆喝道:
“那家伙才刚来没多久呢,喂,你别在那睡了!鼾声在这儿吵着陆使臣烦了。”
“啊?哦,哦,知道了。”
那人只得在心里暗骂两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这会儿卫清酒再回来时,先前看上去还疯疯癫癫的仇扬,现在已经安静许多了。
老梁端来一张放有软垫的椅子,陆随坐下后,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大槃人,却被关在朔方的地牢中,还有人盯着你。仇扬,你究竟是何人?”
仇扬舒展眉眼,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陆随:
“子榭,我是你父亲麾下的士兵,是原本差一点就可以取代成疆副将之位的人。”
陆随呼吸一顿,有些怀疑地抬眸。
仇扬眼神坦然,整个人的身体呈现自然舒展的姿势,而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两下头。
他没有说谎。
成疆从年幼时就被陆长留看中。
陆长留曾说过,在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看见了沉默的狠劲,若是能够加以引导,成疆会成为一个武将的好苗子。
就这样,成疆成了陆长留的徒弟、身边亲卫,最后成了少将、副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并且都默认,成疆将会是下一个陆长留。可现在眼前的这个仇扬却说,他差一点就能取代成疆之位。
“你不信?”仇扬说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对,虽然我被陆将军认可了,但天下人,谁又知道我仇扬?”
仇扬用一种像再说别人的故事的口吻,说着自己当年的遭遇。
朔离之战时,仇扬比成疆还小了许多,但他却很快地在战场上崭露头角,不仅有相当可观的杀敌数,还在一次比较重要的关口战中,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效的退敌计策,并且获得了成功,得到了陆长留的称赞。
仇扬当时虽然刚从军不久,却锋芒毕露,个性也变得嚣张。
“朔离之战尾声的时候,陆将军找我谈了一次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我明明又立下了可观的战功,正在庆祝,陆将军却把我叫出营帐,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陆长留斥责了仇扬的洋洋自得,并且认为他要是再不经过敲打,很容易就要步入歧途。
仇扬看向了陆随,缓慢地开口,一字一顿道:
“陆大人,陆老将军当时的原话说的是,‘倘若你再这样狂妄下去,就会成为下一个成疆’。”
陆随眼睫轻颤,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个成疆’,是什么意思?”
“成疆早已经狂妄到,不把陆将军放在眼里了,你明白吗?”仇扬提到成疆的名字,眼神中就带着几分凉薄的恨意,“他在朔离之战开始前夕,就已经向陆将军请辞了。”
在当时的成疆看来,陆长留一直以来对他的教导、重视、管教,都是为了限制他的发展,而让他一直长久地成为自己的副将,也是害怕成疆会越来越出色,直到踩在陆长留的头上。
所以他请求陆长留将他在军中所有的职位和称号都撤销,他将要在萧令琰的支持下,成为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武将。
在之后的朔离之战中,成疆屡次违抗陆长留下达的军令,私自改变从军计划,两人不知不觉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而关系也不再和从前一样。
事隔多年,仇扬每每又想到当时陆长留的表情,仍能感受到他当时的失望的伤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老将军露出那样软弱的表情,然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等朔离之战结束后,空出来的副将位置,我愿不愿意坐。”
“可是我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陆将军的死讯……陆大人,陆将军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死在酒桌上的。是成疆,我以性命担保——”
仇扬忽然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地,哑着声音说:
“一定是成疆,害死了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