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皇上率军御驾亲征,向西而去,此去不知归期。
三月初九,当朝宰相告老,监国闭门不出,户部尚书,户部侍郎,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侍郎,五位大员获罪被一朝贬作白丁,遭受牵连者不知凡几,罪名,莫须有。
帝国变天了,在此天翻地覆之际,一向站在皇上那边的天师府,却在此时选择了袖手旁观,坐视各大世家将皇上这些年苦心经营出来的朝堂力量尽数拔除。
几日后,京城外的护城河边,春风徐徐,杨柳依依,就在这大好的春光之中,却有一群喝得伶仃大醉的文士一个个冠容不整横七竖八地躺倒在了那片柳树之下,实在是大煞了风景。
就在几天前,这些人还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但随着当今皇上被世家们所逼,不得不率军远征西方以远离漩涡的中心,被留在京城的他们也就一朝失了势,被趁机重新把握住了朝堂的世家们全部变作了平头。
刚刚出城的李端当然也看见了这群颓废的文士,但他没有叫停驴车去和这群人寒暄一二,乃至一齐哀叹几声仕途蹉跎。他只是轻蔑地瞟了一眼这些旧日的同僚,然后便靠着行李重新躺下,然后他双手抱着头,开始盘算起将来。
可是此时的李端不知道,他已经没有将来可言了。
他刚刚回到那曾经被一把大火烧尽,又重新修整了出来的家中,便刚好遇上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洪水,洪水之后便是饥荒,一场波及两省之地的恐怖大饥荒。
而此时懵懂无知的老百姓,他们什么准备也没做,还在等着朝廷发来的救济粮。但是他们不知道,朝廷中现在说话的已经不是皇上了,而是那些视底层人命如草芥的世家。世家们当然不会在此时发放救济粮给老百姓,他们反而还要趁机低价买入田地买入奴仆,这场百姓的灾难,却是世家们的狂欢。
李端看着百姓的惨状,他握住了儿子李晢的手:“我现在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也不能坐视百姓遭此大难。再者皇上的子民,却容不得这些世家来如此随意作贱,我身为皇上昔日的臣子,在此时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话毕,本有机会逃出受灾范围的李端留了下来,他组织起灾民,带着他们前往青山府,在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官仓。
只要攻下青山府,得到那些粮食,大多数老百姓就能活下去,活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们没能攻下来。
其实早在进攻之前,李端就知道他们要输了,因为世家们的旗帜已经先他们一步飘在了青山府上。世家已经将那座官仓视作了他们的私产。
在开战前世家的人向李端喊话:只要就此离开,他们就不会再作追究,老爷们可以赦免所有人的罪,免你等一死。
呵!老爷们好仁慈呀,说免死就免死,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冬天,手上没有粮食,百姓们又能靠什么活下去呢?而且已经一路走到了这里的百姓,又怎么可能是此时的李端说一句退就能够退去的呢?
所以还是只有战,哪怕是一场必败之战,确切的说,那是一场屠杀。
一场武林高手们对百姓的屠杀。
数百名武林高手全副武装,然后策马,向上百万流民发起了冲锋。
这是一场一比一千的战争,但是看似人多势众的老百姓,却在这些武林高手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被切割,屠杀,然后再切割,再屠杀。
老百姓们想跑,但是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骑马的人?武林高手们分散开来,分头阻拦,他们只需轻轻挥舞手中武器,就能让一颗人头落地,一时之间,不知死去了多少的人。
更加惨烈的是流民之间的相互践踏,一旦有人不小心倒地,就会被无数只脚踩过,他们的血肉与地上的泥土最终在一次次践踏中混做了一团,整片土地变成了一块红黑色的土地。
李端痛苦地看着这一幕,他慢了,如果能在世家到来之前赶到青山府拿下官仓,然后在分完粮食之后将流民队伍就此解散,老百姓们也许就都能活下来,可是他慢了一步。
于是流民们进也只能死,被杀死,退也只能死,被饿死,但是这其实当然不是李端的错。
可有人觉得这就是李端的错,是他,带着大家伙来送死的。
于是在混乱中,有人带着恨意狠狠地拿刀捅向了他,于是李端倒下了。
李端临死前,他十二岁的孩子李晢抱着父亲身体大哭,这孩子看向那被抓起来的凶手眼中涌出了仇恨的光:救人的人被他想救的人杀死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值得诞生仇恨吗?
李端却抚摸着孩子的脑袋,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要仇恨他,不要仇恨他,我的孩子,你要明白到底是谁害死了我,你要明白到底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他喘息了几声,接着说道:“两只斗犬被丢进笼子生死搏杀,死去的那只难道应该仇恨杀死它的那只吗?不,我的孩子,你要明白它真正应该仇恨的,是那只将它丢进笼子里的手,是那些以它的搏杀为乐趣的眼睛。你要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落入了这样悲惨的境地。”
然后他努力地抬起头来向周围众人一一看过一遍,最后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孩子脸上,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各位兄弟们呀,我本事有限,没能救到你们,但我已然尽心尽力了,对你们也算问心无愧。唯独我这孩子,希望你们能稍稍帮衬他一二,我的孩子,你要努力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当然父亲更希望你可以忘掉仇恨,以你的聪慧,一定可以度过很好的一生……我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为心中的良知而死,我死得其所……所以你不必为我的死,感到悲伤……”
李端此时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心中的满腔抱负还未实现,昔日的灭门之仇还没有得报,怎么可能就这么不留遗憾地死去,可是李端知道,就算真的还有遗憾,也不应该将遗憾施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所以他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很坦然的走了,吊着最后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之后,这位前四品大员,现在的灾民首领,头重重地倒了下去,一口长气吐出,就这样离开了这世间。
草草埋葬了父亲之后,李晢跟着从屠刀下逃出生天的其他流民辗转四方,四处求生。
他努力地活了下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大荒之年活了下来,就算他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这其中所历经的苦难也无需多说。
而他所经历的所有的苦难,他所见过的所有苦难,都被一一记账在了世家的头上,是的,父亲的话让他明白了,造成这一切苦难的源头,便是那些丰年时四处剥削,导致百姓无法存下余粮,灾时不但不管百姓,反而还要大发灾难财的世家们。
但是世家真的很强大,很强大,他们手上高手如云,他们仓库中珠宝遍地,他们的影响盘根错节遍及了整个国家,就连皇上,在站稳了脚跟之后都还能被他们联手逼走,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好像就是无敌的。
此时的李晢想不到任何能威胁到世家的方法,所以他默默地昼伏了起来,等待着机会。
靠着追随过父亲的部分百姓的接济,他得以又读了两年书,考取了一个秀才,并借此功名谋了一个在地主老爷家教书的营生。
李晢白天正常教书,然后将赚来的银子除去基本的吃穿用度,全部拿去买各种杂书,他一本本的看着,希望能从前人们的智慧里,找到些许思路,找到些许撬动世家根基的可能。
他越看越是绝望,知道得越多,明白得越多,李晢就越明白他所背负的仇,有多么的难报,他渐渐地明白了,仅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对世家的根基造成丝毫影响都是绝无可能的。
他需要借势,他需要得到更大力量的帮助,而他知道,那股更大的力量,一定会到来的。
因为父亲曾经反反复复的与他说过,要相信皇上,要相信皇上,皇上一定能从西方活着回来。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一个天大的消息传到了李晢的耳边:皇上,率大军从西方回来了。
随后李晢从父亲的旧友们那里知道了更多的情报,只需稍稍整理一番,他就已经明白了,现在的皇上,再也不是世家们说赶走就能赶走的了。
因为现在的皇上背后,有着整个西方财富的支撑,同时皇上还收服了西域,又得到了两个戍守边疆的将军的全力支持,而最近几年不再过问国事的天师府,也在此时开府迎接皇上归来。
这诸多力量相加,此时的皇上,终于不用再避世家锋芒,可以和整个世家力量正面对抗了。
这股和世家相对的力量现在已经彻底崛起了,李晢知道,报仇的机会快要来临了。
面对归来的皇上,世家们已经乱了阵脚了。李晢只是看一眼今年这场笑话一般的科举,就看出了世家的恐惧,世家们开始有些怕了。
世家们发动了自己的影响力,他们垄断了今年的科举,李晢亲自去试过了,如果没有老爷们发放的请帖,他甚至连今年乡试的门都进不去。
此时如果正面一战,皇上已经无惧世家联手了,但是皇上在地方上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太弱,长久以往,除非皇上以后任人唯亲,自愿走入腐朽之中,不然朝堂之中,就将全部都是世家的人了。
至于说皇上把朝堂上的人全杀了,那大夏帝国也就将不复存在了,一个只有军队,而没有政府的国家,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了。
所以世家这一举动这看上去好像是一记妙招,除非皇上想要手下无人可用,不然他就只能乖乖地用世家的人,这就等于世家们直接就攫取住了大半的政务大权。
但是当今的皇上,他自继位后努力站稳脚跟,却又在日渐强大时被逼出京城,随后他借机远征西方,九死一生得到了足够的力量后重新回到东方,将力量的天平逆转。一个能在这样的困境中硬生生趟出一条路的君主,怎么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当然,李晢知道皇上不会因此和世家直接开战,世家们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因为此时马踏江湖,剑指世家,皇上就算能赢,也一定会损失惨重,而且必然会给世家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世家的底气便是各家调教出的武林高手,大军可以将世家的基业毁于一旦,但是仅凭大军绝对无法将这么多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要有漏网之鱼,就可以将在双方交战后必然一片糜烂的帝国搅成一潭烂泥,让皇上永无安宁之日。
所以开战是下策。
而上策,李晢此时已经心中有数,但他不知道,皇上又能否与他想到同一处去?
大概率是可以的吧,毕竟以那位皇上之能,没道理他能想到的,那位皇上会想不到。
而没多久之后找上门来的一人,证实了他的这个想法。
那人问他:“以你的才华还有你父亲的关系,只要你有所表示,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拿到老爷们的请帖吧。到时候你就能当上举人,为什么不去呢?”
李晢回答道:“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不是吗?为什么一张老爷的请帖,却能决定一个读书人的命运呢?”然后他轻蔑的笑着:“而且就算中举了又有什么用呢?去给老爷们当狗吗?”
那人于是问他:“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他看着那人,轻声的问道:“怎么改变呢?怎么要改变呢?而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能改变什么?”其实这些问题他心中都依稀有着答案,但不妨碍他问出来。
那人笑着拿出一面令牌来:“认识这个吗?”
李晢稍稍打量了一下,道:“你是青龙卫?”帝国青龙卫,是皇上的暗卫,主要负责为皇上做一些不便于摆上台前的事。李晢的父亲曾经好歹也官至四品,而且是皇上亲信,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是认识这块令牌的。
青龙卫点点头:“没错,还有疑问吗?”
李晢摇摇头:“没有了,只是这块令牌就足以解我心中之惑。”
青龙卫于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相互之间的试探到此为止,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杀父之仇。”
李晢却在此时变了脸色:“你们知道?你们当时有人在场?那你们为什么不救下我父亲?”
青龙卫摇了摇头:“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并不在场。其实皇上并没有抛弃你的父亲,只是当时前途未卜,皇上觉得相比于带着你们出征,将你们留下活下来的希望反而要大些……”
李晢打断了青龙卫的话:“无需向我解释这么多,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青龙卫闻言便也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结,他于是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先生可愿,加入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