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皇学，也就是皇上所设的学堂。
当今圣上设立皇学，欲在天下开民智。
开民智呀……李晢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看来皇上确实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这也正是他从前人智慧中整理出来的上上之策，若是可以成功，就可以刨掉世家们的根。不过光开民智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李晢问道：“皇上此次归来，就仅仅只准备设立皇学吗？”
青龙卫摇摇头，他笑吟吟的看着李晢：“看来先生也已看出，当今天下光开民智，还不足以动摇世家根基。没错，皇上还另设了一个部门，乡团练，皇上不但要开民智，还要强民体。”
李晢了然的点点头，皇学开民智，传国法，乡团练强体魄，传武艺。当二者遍及全国各地时，世家们的末日便要到来了，同时拥有了思想和力量的老百姓们会做什么呢？当然首先就是将压迫他们的世家掀翻，将那些高高在上的颠覆。
而皇上，到那时就成了所有老百姓的恩人，每一个进入过皇学和乡团练的老百姓，都可以算作是皇家的门生，而且帝国律中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圣上贤明，皇家的地位自然稳如泰山。
李晢并不在意皇上能从此事中得到什么，也不在意百姓们能从此事中得到什么，他在意的是，曾经的仇，终于有机会报了。
所以他当然选择了加入了此时的皇学，于是他成为了最初的一批皇学先生，他与一位乡团练教头一起，在京城不远处天子脚下扎下根，开始教书育人。
这是一项对李晢而言很简单的工作，除了需要额外向他的学生们讲解帝国律，便和他曾经那份学堂先生的工作一般无二。
要说唯一的问题，那便是学生不好招。
当他挨家挨户的告诉村民们，他是皇学先生，是来教书的，不收钱。村民们却并没有对不收钱的学堂生出丝毫的兴趣，在他们看来，读书，当不了饭吃。
确实也是如此，在此时，普通百姓的观念中，会识文写字并没有什么有用，平日里根本就用不上，至于要用的时候——哪里有什么要用的时候？就算要租用乡绅老爷家的地时，或者借款子时要画押，按个手印不就好了。至于科举考试，那是老爷们的事，他们普通老百姓现在去哪里求得到那请帖——老百姓们现在可都知道了，要去科举考试是需要请帖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多数百姓家中根本就无力供养一个脱产的人，固然皇学不要钱，但是如果要让一个人去上学，对百姓而言便是家中平白少去了一个劳动力，还得额外再供着一张嘴。
这对于本就被各方大族或者武林帮派剥削得厉害的老百姓而言，就是一条死路。
读什么书？还没读出书来就要先被饿死了。
所以一开始，真正来皇学读书的寥寥无几，李晢对此却老神在在，饥荒年前四处讨生的经历，让他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
于是他便将情况稍稍整理，顺便附带上了自己的办法，然后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交给了青龙卫。
很快，新的命令就传了下来：以后皇学学堂将会给学生供应中午饭。同时凡是在皇学学满六年且毕业考试通过的学生，不但有机会被选拔成新的皇学先生，甚至可能直接被招入京学中学习，而且还可以得到优先选拔进入乡团练的资格——和皇学不同，乡团练在老百姓这里可就要吃香得多，这不仅仅是和民间尚武的风气有关，最重要的是只有武夫在这个世道中才有安身立命的本钱，而且武夫的拳脚厉害就是厉害，只要练出真本事来了，哪怕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照样可以一飞冲天。
但是偏偏乡团练的选拔相当严苛，这并不是皇上和那些世家一样要在武功上敝帚自珍，皇上最终的目的当然是要让百姓人人都能有机会习武。
可是习武要先立德，力量如果没有相匹配的思想来约束，那么不但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反而还会坏了真正的大事。胡乱地一股脑把武功教给现在还懵懂得很的老百姓们，最后这些连事情好坏都分不清的老百姓恐怕还没开始对立世家，就要先自己乱作一团了。
所以在民智未开的时期，乡团练收人当然应当谨慎，本来世家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要是再教出一堆乡霸来，那当今圣上就可以先自个把脖子抹了，那样好歹还能死得体面一些。
所以将皇学与乡团练的选拔相结合起来是很有必要的，二者相加，便是皇上对世家彻底把科举制度废掉后的反击。
而他军队的士兵将来也会直接跳过世家的所构建的整个网络，从乡团练中选拔出来，所有的百姓都将成为皇上的预备兵员。
这个新的体系只要能运转开来，数十年之后，皇上所能调用的力量就足以将世家整个碾碎，什么都不会剩下！
什么都不剩下，这正是李晢想要见到的，世家们的最终结局。所以他将此后的一生都投入到了皇学的发展中去了。
而此时的老爷们，他们却还在为把握了朝堂而洋洋自得，自以为自己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正如李暂写过的一段随笔当中所言：老爷们从来都瞧不上底层的百姓，哪怕他们的吃穿用度，其实都是靠鱼肉百姓得来的。百姓们默默承受着这种剥削已经几千年了，他们不知道要反抗，也无力反抗，老爷们从来只需要抬一抬手掌，就能把他们的脊梁压弯。但是老爷们不知道的是，时代已经变了，老百姓们已经被教会了反抗，并逐渐掌握了反抗的力量。而可笑的是，老爷们的傲慢，却让他们绝不会看到这些变化，他们依然做着千秋万代的大梦，他们依然以为，他们能永远压在百姓们的头上。
但是总有一天，梦会醒的。
梦是被打醒的，当某一位老爷依然想像往常一样使用暴力轻松夺取一切时；当某一位游侠儿依然想吃饭不付钱，想随便找户人家乱抢一通时；又或者是某一窝山匪想要下山打个秋风时，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他们被乡团练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很快就形成了燎原之势。直到此时，老爷们土匪们才终于愿意正眼看那曾经在他们眼中土不拉几的乡团练。
几个土帽子随便练了些拳脚而已。这是老爷们曾经对乡团练的评价。然而数十年过去了，这时羽翼已经丰满了的乡团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老爷们眼中天大的威胁。
如果要讲道理，乡团练的成员大多熟记帝国律，律法之中一丝一毫的便宜老爷们也别想占到。如果要讲暴力，那乡亲们到也略懂拳脚，世家派出的那一两个高手，却还不一定打得过一个乡野间的乡团练。
当然，并不是说是这些老爷们就拿乡团练没办法了，如果他们愿意倾巢而出，力量分散的乡团练也只能被他们逐个击破，但是上头还有皇上压着呢。
这些年来，曾经那位马踏西方的皇上已经仙逝，但是新皇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不是西方的力量在最近这些年突然崛起，并且挣脱了曾经那位先皇的影响，恐怕现在诸多世家早就荡然无存了。
可惜可惜，李晢看着头顶的那轮圆月，轻轻叹息一声。他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世家的覆灭了。
现在天刚寅时，但是李晢就已经醒了，老人家似乎总是醒的很早。他原本在漱口的，却不知不觉间又走神了，此时回过神来后，李晢赶紧放下了手上也不知道拿了多久的柳条和盐巴，然后捧起一捧水漱了漱口，又抹了把脸，就往屋里去了。
然后就着盈盈的月光，他手颤颤巍巍地拿出火折子把油灯点亮了。
将油灯放到灯台上后，他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本书来，书名，西方游记。
这是一本很新潮的书了，问世至今也才刚刚几年时间，书里的主要内容是一位文人远游西方的种种见闻。
这本书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但当中的许多奇闻妙事，现在再看时依然能让他惊叹不已。
能在天上飞行的巨船，无需人力畜力就能自行奔跑的车架，还有能随身携带，小巧玲珑又绝不会出错的“刻漏”，还有甚么“工厂”，“火炮”，“铁甲舰”……千奇百怪，每一样都神奇得像是被附加了术士的法术，可是世界上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术士来造出这么多东西来呢？
所以这本书的内容倒像个神话故事，一个凡夫俗子误入仙家洞天的奇妙经历。
但是李晢清楚的知道，这书中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在不知不觉间，西方竟然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现在对于皇上而言，相比于世家，反而是西方教廷的威胁确实还要大一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新皇才迟迟没有对世家们下手，因为担心被坐收渔翁之利。
“咳咳——”李晢捂住嘴巴，但还是没忍住咳嗽出了两声。
又是一身轻叹，李晢放下了手中的书。
最近这些天来，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衰老得愈发快了，虽然说出来不吉利，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天好活了——
“噔噔噔。”有人在敲门。
李晢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应该还不到卯时，今天来得倒挺早——
在皇学渐渐走上了正轨之后，李晢就找了一处偏僻山村普普通通地教书，养老。有的娃娃喜欢看书，但是家里又舍不得点灯，就会来他这儿借光，晚上来的早上来的都有，不过来得这么早的倒是不多见。
李晢快走几步赶紧去开门，娃娃们来看书，他当然欢迎得很。
就在将要拉开门栓时，他突然觉出了不对劲：外面的人敲门时的落点太高太高了，那么高的位置，有的娃娃甚至得跳起来才够得着。
门外的不是他的学生，那又有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找他？
不会是村民们，他们就算要来，也不会来得这么早，门外的人也不像是有什么急事，毕竟他的敲门声很有规律，甚至带着点不急不缓很从容的味道。
按理说，这个时候李晢应该稍稍警觉起来，但他毕竟老了，思维已经迟钝了许多，等他的思绪转到这一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把门拉开了。
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那人将手往前一送，一把锋锐的刀子捅穿了李暂的心脏，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李暂只觉得自己最后的那点生命之火在随着那血飞速地流逝出去，他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就要死了。他努力地瞪了瞪眼，想要看看是谁要杀死他，但很快他放弃了努力，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来杀死他的人会是谁呢？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还能是谁呢？还能是谁呢？是敌人呀，是敌人呀……
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听说有皇学先生与教头们被有预谋地杀死在了前行的路上，天师府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了，只可惜一直没有一个结果。
所以说，现在轮到他么……
他突然笑了起来，他嘲弄地对着杀死他的人笑了起来，鲜血随着他的笑，一口一口被吐出来，然后他坦然地倒了下去——
敌人已经狗急跳墙了，才会直接对他动手，才会使出刺杀这样最卑劣的手段。那就说明呀，胜利已经不远了，报仇已经不远了。
敌人以为杀死他这样一位皇学先生就够了吗？敌人以为杀死所有的皇学先生就够了吗？晚了，他们已经太晚了，当皇学遍布全国各地的时候，变革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现在老百姓们的心中已经萌发出了思想，通过乡团练的训练他们也拥有了相当的力量，那么此时如果有人还想要反扑回来，还想重新把这些老百姓变回曾经的样子，光靠杀死他们这些曾经的先行者又有什么用呢？
自有后来者，自有后来者！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父亲的死，那一幕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哪怕他现在已经这么老了，依然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父亲说：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为自己的良知而死，死得其所。
他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他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说起来，他也不明白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仇恨，还是为了其他的，才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东西，很多他以为早就被遗忘了的东西：
在大饥荒中灾民们对活下去的渴望；青山府下世家高手在屠杀时的大笑；世家垄断科举后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崩溃地大哭；皇学刚开时村民们那双麻木的眼睛；现在孩子们脸上欢欣的笑……
回顾完自己的一生后，李晢的意识彻底模糊了下去，他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人世间，离开了这个虽然还有些糟糕，但已经遍布希望的人世间。
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世家的覆灭，但是他知道，他的死亡将变成一缕火苗，一缕可以点燃百姓心中愤怒的火苗。
如此死去，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