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樱第一回被邀请到警察局,当然对方是很有礼貌邀请她回来的,这使她从小对警察那种野蛮、热衷于暴力的负面影响一下子改变了一点点。父亲在童年时代对她的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小,她在尽量地摆脱父亲强行加给的价值观。其实上一次她已经接到邀请,警方要求她协助调查,提供某一方面的信息以作协调,但问题是,小康当时刚刚意外地发现了一副失去生命的尸体,生理以及心理不多不少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尽管她真的看不出来小康的行为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她还是要带他去看医生,她太爱他了,甚至不敢想象失去他以后,那些独立支撑的日子该如何安全度过。
当然,看了医生以后,她心中的忧患则是增强了不少。
今天要来警局接受调查,她不能带着他过来,于是她委托了别人照顾他,那个人恰巧就是她的搭档,两人一起凑钱开了家咖啡馆,原本以为商业中心的地段很难做生意,但没想到,好歹也强行撑了半年多的艰难时刻,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她什么都不懂,就只会煮点咖啡,而对方只会经营管理,两人合作可谓是取长补短。
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一张单调的桌子,室内的灯光忽明又忽暗,吊灯偶尔会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那样,有一种随时会倾斜下来的感觉。在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她分明看到了钟警官那张捉摸不定的脸庞。
只见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衣,纽扣没有接起来,很容易就看到了她穿在里面的白色衣服,有图案的,一串浅色的意大利文。苏樱学过意大利文,那是在小康两岁多的时候,她的邻居是一位美丽的意大利女人,她们早上会打招呼,晚上会坐在一块,虽然聊天这种事比较困难,但随着接触的时间越长,她也学懂了一小部分的意大利文,用作沟通还是不行。到了后来,她的意大利文也没有变得熟练,因为住在她隔壁的意大利女人在一个清晨的早上,死在了自己的屋子里。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包租婆发现。意大利女人死去的那几天,小康刚好在发高烧,他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嚷着: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她当时并没有很在意,以为这只是小孩做噩梦时的无意识胡言乱语,基本上不用理会。所以在那几天,她没有去找那个女人,直到小康的发烧痊愈了,她打开房门的第一幕,就看到了一大群人出出入入邻居家的房子里,稍作打听,才知道对方已经死在屋子里。她非常胆大地轻手轻脚跨进屋子里,虽然有警戒线包围了屋子的范围,但她还是闯了进去,非常执着地瞄了一眼屋内的境况。
书柜上的书本散作一地,餐桌上布置了三支蜡烛,桌布铺排在桌子上,蕾丝边的设计,椅子七歪八倒,那张极具艺术气质的沙发也被推倒了,意大利女人的遗体就这样被压在沙发的下面,口吐鲜血,头发凌乱,两眼布满了血丝,手臂上有严重的伤痕,瘀伤成了一大块。最令人奇怪的是,这意大利女人竟然在笑,半张开着嘴巴,微微往上翘,似乎她的死并没有产生多大的痛苦。
对着尸体对久了,她不禁感到一丝丝的发抖,转过身她才发现小康站在门口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看,脸上毫无畏惧,看上去很平静,同年龄小孩该有的恐惧,在他身上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她一直很担心这个小孩,不知道将来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终于在警局见面了,苏女士。说起来,我们上一次就应该在这里见面的,你说对吗?”
钟警官的一句话使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现实。
她低着头说:是的,上一次我儿子的身体有点不舒服,我要忙着照顾他,又要看着咖啡馆,一直抽不出时间。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其实,我对这些事情都不是很敏感,上一次我要求你过来这边协助警方调查,是因为你的儿子发现了本案中的受害者尸体,那些概率的问题而已,是吧?偶尔碰到尸体也是一种倒霉的迹象,我可以完全当你是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尸体;但是到了第二次,你又告诉我,再次发现了尸体,这个时候我就不可以再以巧合事件来说服自己。于是第二次的邀请,是不能视若无睹的。”
她摊开双手说:我知道,所以到了第二次邀请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你。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前面两次都是凑巧而已,我与那两个女孩根本就不认识。
钟警官拿出纸和笔,稍微抬起头笑着说:其实呢,协助调查不光光是了解案件的细节,其他的细节也是可以了解的。
“嗯?”她困惑不已地望着对方。
“对了,认识你那么久,只知道你有一个儿子,挺可爱的,就是偶尔会语出惊人。但是你丈夫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丈夫。那天我看到你的合伙人,还以为他就是你的丈夫呢。”
她咳嗽了几声,用手捂着嘴巴,低声地说: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当然没有见过他。
“是吗?真的很抱歉。”钟警官说话的口吻很平静,一点都不像道歉的意思。
她看着对方,大概已经猜到对方的下一句。
“可是我看过了你的资料,咦?苏樱女士,在你的婚姻注册那一栏那里写着未婚,但你又有一个孩子,在入户口时,孩子父亲的那一栏你选择了忽略不填,换言之一家三口的三口变成了两口。”
“你没有遇到过单亲家庭?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孩生活的案例多了去了。”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快与泪水。
“单亲家庭我当然见识多了,不幸婚姻的产物嘛。但我想说的是,为何你的状态不是离婚而是未婚。你们根本没有结婚就有了小孩?”
“是的,我与他是属于未婚先孕,还来不及结婚,他就去世了。我那时候有想过将孩子打掉,可是又想到那毕竟也是一条生命,而且是与最爱的人的爱情结晶,我不可以那么自私。想到这里,我就放弃了做人流的念头,咬紧牙关将他生了下来。我知道,生他下来,独自抚养,一定会遭人非议,指指点点,但是我不怕,因为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孩子带大。我才不管那些异样的目光呢。”
钟警官默默地在纸张上记录着刚才听到的内容,捂着嘴巴,困惑地问:你们那个年代又不算很保守,为何会来不及结婚呢?不就是拿个结婚证,摆不摆酒都无所谓,有没有房子也无所谓,爱情至上嘛。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羞愧地捂着脸,一字一句地说:我父亲比较保守,他不能接受这么一段未婚先孕的婚姻,也不能接受这个素未谋面就将自己女儿的肚子搞大的男人认作女婿。
“那就比较麻烦了,婚姻大事,父母要是不同意就很难维持。你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个已经算是题外话了,钟警官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爱情苦难给吸引住了,抛开案件调查的任务不管,一心决意参与这个话题的讨论。
“不能用解决来形容,我只知道自己是非常地深爱着这个男人,我不能失去他,于是……”
钟警官已经猜到结局了:你跟父亲吵架了,反目成仇,然后离家出走。
“是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叛逆,很不孝?”
“会有一点,但你也是为了争取个人幸福而已,无可厚非。那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离开了父亲的住处,跑到孩子爸爸的房子那里找他,但是这时候,我已经找不到他了,屋子里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我感觉很彷徨很无助,甚至很孤独。我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在那屋子里等他,等他回来。但是三天过去了,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没多久就有警察找上门,他们告诉我,在一栋大厦的天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天台的上面。毫无预兆,我当时整个人都要奔溃了,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没有了父亲……”
钟警官写着写着,突然就停下了笔,极力地回忆着,好奇地问:他的尸体被发现在一栋大厦的天台上面,那栋大厦就是你发现了尸体的那栋废弃的大厦?
“是的,我当晚也是进去了以后才想起来,这栋大厦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我之前就去过那里。”
钟警官有点紧张,她一紧张就会咬着手指头。那个……冒昧地问一句:他的死与谋杀有关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清楚,那天我看到他的尸体以后,我便绝望地离开了。自此以后,有几个警察来找过我,但我都没有理会。孩子的父亲究竟是死于谋杀还是意外,我都没有兴趣知道。我只知道的是,我失去了爱人,孩子失去了父亲,就是这么简单。
“难道你对他是如何被杀的,还有谁杀了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抓到凶手又怎么样?他会复活吗?”
“最起码在你心里都有一个答案。”
“很抱歉,这些所谓的答案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
钟警官还想说下去,但被苏樱挡住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她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关注,故意咳嗽了几声,然后说:根据你在现场的说法,你们当天晚上应该在酒店的,而且根据酒店的值班经理所说,你儿子那天晚上失踪了,你吵着嚷着要找他,然后你就在那栋被荒废的大厦里找到了他。首先我想知道,你们有家不住,为何要去酒店呢?还有,酒店的后楼梯处发现了微量的灰烬,怀疑有人曾经在那里烧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30号那天是我丈夫的忌日,他的尸体在那天被发现的。按照家里的传统,有亲人忌日,是不可以逗留在家中,并且要在十二点之后找一个至阴至寒的地方烧纸钱、烧元宝蜡烛,一定要全部烧完才能离开那里。到了第二天,就可以回家里,因为那个时候,亲人的魂魄已经从阳间返回阴间。”
“你该不会真的……”
“我知道,或许你会觉得我很迷信,思想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的阶段。可是这些习俗是我父亲从小就影响到我的,我也不想,我也很抗拒这些所谓的仪式,但这毕竟是传统,况且危害性也不大,我本人也不是很排斥这些仪式。所以我照办了,但我知道酒店不允许烧纸钱,到处都有监控,如果我就直接这样烧,一定会被阻止的,所以我选择了没有监控的后楼梯范围,再加上那里是至阴至寒的地方,所有细节都刚好吻合。”
“这一点我就不追究了,但是你儿子为何会无缘无故失踪,你是如何找到那边的?难道有人带你去的?”
“我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我烧完纸钱,走了一遍仪式以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我发现小康不见了,我明明记得临出去之前,我是将门反锁起来的,我就是怕他会半夜跑出去玩,他的习惯一向如此。我很害怕,一个小朋友三更半夜地跑出去,还选择在自己父亲忌日那天玩失踪,这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六神无主,然后惊动了酒店的保安,可是他们很明确地告诉我,在监控的范围内没有看到小康出去的镜头,也就是说他没有出去,但又不在酒店里。他们束手无策,我更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我独自一人跑出去找他。至于我为什么会跑到那栋大厦里,或许是我的直觉吧。”
苏樱在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不知不觉地飘了起来,不敢与钟警官对视。
钟警官停止写东西,像变戏法那样,从身后变出苹果、香蕉还有避孕套各一个,摆在桌面上,神色凝重地说:三样东西,你挑哪一个?
“你说什么?”苏樱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一片工业集中区域,被废弃的大厦多不胜数,全是老房子,可是你偏偏选择了那一栋大厦,而更为凑巧的是,那一栋大厦偏偏就发现了尸体,被悬挂在天花板上。呃……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好,可以考虑买六合彩了,一定会中的。但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会选择那一栋大厦,除了是因为你丈夫是死在那里,还有其他原因吗?我相信一定有的。”
苏樱欲言又止,钟警官轻描淡写地说:苏女士,你不肯合作,我们帮不了你的。
她固执地不说话,钟警官故意地说: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会问你儿子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很乐意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跑到那栋荒废的大厦里。
“不!你不要问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问他,那我就只好问你了,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那里?”
“那是因为……我认得那一片小竹林。”
“什么?”
“那天晚上,我跑进去的时候,才突然想起,附近一带有一片小竹林,这是我童年时代的珍贵回忆,那栋大厦的前身是一座宅院,宅院的面积范围不是很大,比较古老,那是我过去的家,在我读完高中,到外面读大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第二年的圣诞节,我收到父亲的来信,政府拆迁,小时候那个家已经被拆了,父亲拿了一笔补偿金,搬去了其他地方,他给我留了地址还有新房子的钥匙。他每时每刻都在盼望我回去探望他,但是我没有。我不想看到他,因为每次看到他,都会令我想起小时候那些屈辱的日子。那一片小竹林是我最后的回忆。而那栋大厦是我过去的家,孩子的父亲就死在那栋大厦的天台。有时候,很多事情就是那么巧合。”
“其实现在有很多小朋友性格都比较古怪,父母的因素占了百分之六十,环境的因素占了其余的百分之三十,其余的因素是不可估计的,目前案例比较稀少,无法做数据采集。但他的特殊之处,相信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
她不说话表示默认。
钟警官也随后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