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灯的夜晚全都一个样,伸手不见五指,苏樱一个人搂着熟睡中的小康,手指很温柔地抚顺着他的头发,神情呆滞,似乎在担忧着某些事情似的,是的,她目前的心情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咖啡厅帮忙,那天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点,小康又很乖巧地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阅读着丘吉尔写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他难得一次那么安静地看书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只要他愿意待在家里看书,她就可以集中精神回店里帮忙。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自从小康脑内的肿瘤被发现以后,她就更没时间回咖啡厅帮忙,她的合伙人施伦一直说没关系,让她好好照顾小康,其余的事情交给他就行。
施伦是她的合伙人,咖啡厅的流动资金,他占了很大的比例,她只是一个小股东,其余的都是属于他的。
因为很简单,她没有钱。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当时一个人带着小康,又要找工作又要生活,还要照顾他。找工作面试时,她都要带着他一起,弄得每一份工作都被搞砸了,或许是第一印象受到了影响吧?这一点她也不清楚。在后来,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又在附近租了一间很破烂,只有一个洗手间和一个客厅的房子,但租金很便宜,大概三百多块就可以入住。
起初那段时间是非常的难熬,小康本来就不稳定,常常在半夜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又老是睡不着,她要哄他睡觉,结果导致自己一整晚没有睡过,回公司上班时总是没精神,不断地打呵欠,喝了很多杯咖啡都不管用,越喝越眼困,她一度怀疑自己的体质喝不了咖啡,越喝反而越糟糕。
按道理来说,以她的工作状态,总会令人不满意的。
复印文件时,操作错误,浪费了大量的纸张;打一份双语的合同,她又错漏百出,明明是德语与中文,一式两份,她偏偏用了法文与中文,结果导致公司的客户很生气,赔了一宗价值六千万的生意。
那一次以后,整个公司的人都对着她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甚至能感觉到整个公司的人都很不喜欢她,很排斥她,巴不得让她立刻收拾东西滚蛋的那种。她很心灰意冷,也很身心疲惫,夜里常常趁着小康睡着了,一个人躲在那狭窄不堪的洗手间里哭泣,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她有想过引咎辞职,但这一份文员的工作朝九晚五,月薪一万二,周六周日双休,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最重要的是,她常常接到送信件的工作,这样她就可以借着外出办公的名义,抽出一点时间陪小康,哪怕是二十分钟她也心满意足了。有时候她甚至希望一整天都在外面派送文件,这样就不用老是坐在办公室里,她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坐办公室,一坐下来对着电脑就头昏脑胀,思考不了任何的问题。
在她被孤立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要提出离职,但她的老总却不让她走,反而用了很多无关痛痒的理由挽留了她。她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只要被人稍微了劝了几句,她就动摇了。
那一次的谈话,使她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老总很清楚她目前的情况,也说得很有道理。她已经不再是那时的青春少女,不再拥有说走就走,不必回头的人生,她可以不用对自己负责任,但她必须对自己的孩子负责任。一旦辞职了,就意味着经济来源再次被中断,要是在短时间内找到工作还好,但万一找不到工作呢?孩子吃什么,就算她不吃不喝,孩子也要,难道真的要像电影《神经侠侣》里,那个因为无力照顾自己孩子的父亲那样,只留下一封遗书,便从高楼大厦跳了下来。临终之前他留下遗书,吩咐好心人好好照顾他的小孩,他不是没有想过照顾,但他没有钱,维持不了生活,他试过在超级市场里偷奶粉给小孩喝,但被警察抓了,他跪下来苦苦哀求,声称只不过是想给孩子一点奶粉喝,祈求警察不要抓他,抓了他,就没有人照顾孩子了。然而在一个法治的社会里,不管你的犯错理由有多么的堂而皇之,犯错就是犯错,毫无理由可以躲避。
这位可怜的父亲万念俱灰,看不到人生的希望,最后决定从高楼跳下,来一次人生的重新洗牌。
在电影里的背景下,是充满着阴暗气息的,那一年的社会动荡,处于失业的高峰期,恰巧说明当时社会的无奈。
她很害怕一旦辞职了,就会落得那个可怜的父亲那样的下场。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绝不允许这种结局出现,至少这个人不能是她。
于是,她留了下来。
在之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公司里的同事开始接近她,关怀她,偶尔会替她照顾孩子,偶尔会做饭给吃,偶尔会约她出去玩。她很开心,但始终打不开心扉,对着这些古灵精怪的同事始终惦记着保持距离,平时顶多就嘻嘻哈哈,说到谈心事,她立刻就筑起了一道很厚实的墙,机关大炮都打不穿的那种。
开始关心她的人不仅仅是她周边的同事,还有公司的老总。
他总是会给小康带来一份充满新奇的礼物,有时是一块智能儿童手表;有时是一件可爱的衣服,当然这些对于小康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慢慢的,她开始意识到老总可能喜欢自己,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始终是围绕着她来进行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在没多久以后,老总就拿着一束鲜花向她求婚并出示戒指。
他表示,他很喜欢她,不介意她结过婚,也愿意接受小康这个孩子,愿意成为小康的继父,并且会当他是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听到这种感人至极的承诺,她内心当然很激动,而且他那满是虔诚的目光,以及单膝下跪时的神情,极富感染力地触动了她内心柔弱、无助、痛苦的一面,她凝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诚意,望着那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她倒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但这只是一种形式,是任何一个女孩都抗拒不了的一种形式,看着这个一脸正气的男人,她差点就要答应,差点就将那枚戒指套在手上,差一点就要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就在她准备答应他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突然就冒起了贝芬的模样,那张突然会笑的脸庞,苍白无力,牙齿的隙缝里染满了鲜血,极其诡异的笑容,还有小康那双意味深长却总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使她打了一个冷颤,从美好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里,身不由己地一口气拒绝了他,然后掉头就走,第二天她再也没有回公司上班,连那抵押的薪水都不要,她很害怕,回到公司再见到他,又会忍不住答应他;答应了他,脑海里又时不时会浮现出贝芬的脸庞,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精神分裂。
离开是她唯一可以活下去的途径。
老总终究是心疼她,在她的银行卡里转了两万块的余额,她心里不是没有感激,只是觉得自己很软弱无能,总要接受别人的帮忙,而自己又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些资金援助。
她在无奈之下拿了两万块,日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过。
因为她遇到了电影《神经侠侣》里的那种失业高峰期。
足足一年,她都找不到工作,偶尔只能找一些派传单的活,日晒雨淋,风雨不改地站在大街上辛勤地劳动着。
兼职的工作所赚到的钱根本微不足道,她省吃省喝,两万块也就熬了一年,在社会失业高峰期的尾声时,她又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施伦。
施伦是中英混血儿,从小在多伦多出生,在加拿大读书,工作。
最后在国内开了一家咖啡厅,她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苦苦哀求施伦给她一份工作,施伦极其幽默地说:我这里不缺工作人员,但是呢,还缺一个合作的小股东,如果你愿意加盟我的咖啡厅,你就可以在这里帮忙。
这种加盟要求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劳动力来换取股东的资金,实在是闻所未闻。
施伦甚至还替她找了房子,租金方面很便宜,但空间不小,想对比之前那个恶劣、糟糕的环境,与老鼠为伴,与蟑螂为邻居的时光,这房子对她而言已经是属于天堂般的存在。
她内心是非常感激施伦的,但一直都无以为报,只知道尽心尽力为他经营好咖啡厅,赚多一点钱,这样就当是感谢他了。
但是,有时候宿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出奇的相同,惊人的相似。
施伦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向她表白,甚至连鲜花、戒指、说话的口吻、柔情似水的神情、就连日后的承诺都是与老总所说的那些一模一样,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就连承诺都是那样的相似,她也很纳闷,难道就没有新鲜一点的台词了?
无容置疑,她最后还是拒绝了施伦,理由与之前的一样,贝芬的模样一直凝固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阴影残留。
相比上一次,她这一次拒绝的口吻比之前更为绝情,更为伤人,她还摔了戒指,踩烂了鲜花,扬长而去,只丢下施伦孤单的身影。
他做错了什么?吃力又不讨好,她都替他感到惋惜。
但她就是这样固执,忘不了贝芬的种种一切。
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她很害怕施伦会打电话过来,所以她的手机这两天一直是处于关机状态的,她不敢开电话,害怕听到施伦那深情似海的声音,抵住诱惑的人只能说她抵住了一次,不代表接二连三的诱惑都能抵挡住,她可不敢冒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待在黑夜里已经很久,望着毫无反应的手机,突然有点心慌慌,似乎有着某些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在神推鬼使的情况下,她不受控制地拿起了手机,重新开机,开机的画面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很快便进入准备状态,左上角那里显示着正在搜索,直到搜索完成,出现中国电信的字眼,手机随即出现一条七个小时之前发送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我已经找到他了,请来我的公寓里吧。
她猛然想起,拒绝他之后,他曾经言之凿凿地保证,一定会找到贝芬。她当然在当他开玩笑,试问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会被找到呢?
而现在,他在短信里一度再次重复了这个话题。
她认识的施伦,是一个不太爱开玩笑的男人,平时很严肃认真的,对于他一而再再而三所提及的事情,看来不是在开玩笑。不过现在是半夜三更,一个寡妇单独前往一个单身男人的公寓里,未免不合道德礼仪。但退一万步来说,万一他真的发现了重要的细节呢?要不要听?想到这点,她鼓起勇气单独一人前往施伦的公寓里。
当然不排除他会图谋不轨,所以在她的包里已经藏了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预防万一。
对于她来说,男人都是一只野兽,只是暴露的程度不一样罢了。
施伦的公寓她从来没有来过,以前他邀请过她共进晚餐,但碍于要照顾小康,每次她都好心拒绝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发展感情一定要在饭桌上开始呢?她想不透这个问题是肯定的,不答应他的要求也是肯定的。
门上有门铃,她内心正在挣扎着,犹豫了一小会,最后还是决定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很多次,但没有人开门,这时候她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感到万分紧张,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毕竟她不是敲门进来的,她也没有钥匙,如果动静太大,很容易惊动附近的邻居,到时候就说不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施伦的公寓还是蛮大的,就算没有开灯,她也能看到酒柜里的珍藏品,还有会反光的cd。
“施伦!”她在空中喊起了他的名字,似乎有回音,难道他出去了?可是不对啊,门都没有关。
她相当谨慎地往前走,好不容易找到了灯的开关,打开了以后,她发现施伦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一件灰色的职业西装,睡得很安静,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打呼噜、磨牙、说梦话。
喂!起来了!
她从来没有叫醒过一个男人,此时此刻,她的脸像被烧起来了那样,火辣辣的,紧张之极。
然而施伦似乎根本就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她突然间好像意识到,这公寓里貌似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的手开始在颤抖,抖个不停,竖起食指,试探着施伦的呼吸。
平淡如水,并无呼吸的迹象,施伦的脑袋一歪,她被吓得跌在地上,惊慌失措。
施伦死了,在今夜的无人公寓里,死在自己的沙发上。
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今夜注定是无声无息的一个致命空间。
死亡在静悄悄地上演。
毫无征兆,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