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不会……”
娄长言还没说完，就被轻描淡写地打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啦。”
她抬起下巴示意娄长言，两人一同举杯，娄长言垂着眼睑不敢直视烛火中的人，有限的视野当中一片昏黄，只依稀能看清酒杯中的涟漪。
他端着杯子贴近嘴唇，将要挨上之际，忽然难以再将酒盏推进分毫。
几乎是同一时间，与他交挽的宋青月手臂也僵住，难以再挪动寸许。宋青月猛地抬眼，一张脸孔自上而下，挨得极近，与她四目相对。
一股寒意没由来地从天灵盖贯彻而下，因为那双眼睛一动不动，有如死目。
娄长言几乎是瞬间发出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惊叫，整个人向后坐去，酒杯脱手而出。
宋青月眼疾手快地起身去捞那只杯子，这才发觉手中的两只酒杯都被那双眼睛的主人稳稳拿住。
她抬起头，那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吊在房梁上，探下来的两只手臂一边一只，捏在酒杯边沿，阻挡了他们喝酒的动作。
宋青月松开手，后退一步，再次抬头。
梁上的人手挽个花，酒杯中的液体就那样倾泻下来，人鬼莫辨的家伙在下面张开口，稳稳当当接住了那些酒液。
不知为何，宋青月没有听到吞咽的声音，却仿佛有液体流入容器的声音。
一杯喝完，那人一扭身子，翻上房梁正坐。一只脚搭在梁上，另一只自然垂落。
“生亦何苦，死亦何欢……”
那人开口，声音是宋青月意料之外的清澈。昏暗的烛火之中看不见那人的脸，他的声音却给人一种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感觉。
“为何执念求生，还要求他人生呢？”他轻飘飘地问。
语罢，他又抬起娄长言的酒杯扬起，液体汇成一道细线，落入他的口中。
“不知阁下何意？”宋青月问道。
梁上人笑了，他一挥手，两只空杯稳稳当当落在桌上。
“二位，不是要拜送生神君吗？小生便是。”
娄长言此时从地上爬起来了，宋青月抽空觑他一眼，见他有点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屁股。
“既然是送生神君，为什么阻止别人喝合卺酒？你不是来送孩子的吗，让别人连婚都结不成？”他见梁上人还能说话沟通，并不似想象中的鬼魅，一时间有些愤然。
“当然要阻止啊。”送生神君笑道，“二位可知，成婚夜的酒，与他时不同。”
宋青月一撩衣摆，在茶桌边坐了下来，“愿闻其详。”
“世家大族成婚，要在酒中下料。他们盼着孩子出生，因此婚前要新娘喝偏方中易孕的药，洞房夜又让两人喝掺了助兴药的酒，为的就是……”
送生神君笑了一声，笑声却有些冷淡，“把人当做牲畜一样配种，配出来的还偏要是男孩，否则就要重新再配。”
他的话说得刺耳，宋青月听得直皱眉。
娄长言问道：“你不就是给那些想要男孩的家里送孩子去的神吗？怎么听起来好像很讨厌这种事。”
“谁说我是给人送孩子的？”送生神君咯咯笑起来，“我从没给任何人送过孩子，什么送生神君，都是他们自己乱起的名号。有人希望有这样一个存在，于是便神化了我，以为我能如他们所愿，究竟是鬼魅荒诞，还是人更荒诞呢。”
“既然不是送生神君，如何称呼阁下呢？”宋青月问道。
“让我想想……”
他话音落下去，忽然寂静无声。宋青月神经猝然绷紧，短刀出鞘，挡开甩到娄长言面前的锁链。
再抬头间，只见那送生神君单腿勾在梁上，腰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面向二人，手中撑着一条铁链。
“干嘛躲着我呀。”他笑眯眯道。
尽管灯火昏暗，宋青月仍然注意到，他说话时脸上五官是静止的，并未随着语言有所动作。
烛火泛黄，映在宋青月自己的手臂上的颜色都不复往日白皙。然而送生神君被火光映亮的脸颊却泛着一种死灰般的白，那绝不是活人能够拥有的颜色。
“湘西有赶尸人，能驱使已死之人行动。西域异族有厌胜之术，可操控尚活着的人。然而二者皆有一共通点，便是被操控之人虽可力破千钧，但行动僵硬、死板。”
宋青月冷静道，“阁下与这两种皆不相符，究竟是何神通？”
送生神君一手绕着锁链慢悠悠地打转，链条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公子，你知道的倒是很多，即便这样也逃不开为人生儿育女的命运么？”
“生儿育女如何？我也是被母亲所生养的，我很感谢母亲带我来到此间，也不会相信生养我对她来说是需要逃脱的命运。”宋青月淡淡道。
听得送生神君一声冷笑，她顿了顿，“阁下所言固然代表着许多姑娘的困境，却不能仅以此偏颇概括全面。”
“宋青月，你跟这种家伙讲道理？”娄长言插话道。
“怎么又不好好叫师父了，你这孩子。”宋青月投去不赞成的目光。
“因为……”
娄长言张了张口还没说完，就听梁上的人咯咯笑起来，“师父？想不到你们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身为师徒却要结为连理吗？这人间还真是……呵哈哈……”
他的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听得娄长言后背寒意陡升，正在此时，宋青月动了。
她穿着繁复火红的嫁衣，行动却如往日般干脆利落。绣鞋轻轻一踏茶桌，攀上房梁与送生神君交手了。
娄长言趁那人分不出神，猛地后退几步想叩门，手掌却在摸上房门的一瞬间感受到异常的冰凉。
联结在一起的锁链铺盖门上，触手的感觉透着刺骨寒凉，娄长言转身，见原本只是掩住的门，从上到下被铁锁层层捆住，他寻不到任何缝隙去叫门外的人。
“小公子，你要去哪呀？”
鬼魅般的声音浮现在身后，娄长言猛地回头，一张同样惨白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面颊。
不……不对，这个人应该在和宋青月缠斗……
他余光瞥见，宋青月面前的人影并未离开，而面前这个，也许早就在背后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