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宋青月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他们此刻身处一间屋顶上，附近的雾气淡薄到几乎没有，与城中客栈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也因此她能够大致看清情形，这间房前有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种着一颗老槐树，树下堆砌着许多东西。
宋青月眯眼去看，只见滚环、木马、鸡毛毽子……似乎都是孩子用来玩耍的器具。
她想起来了，王福门说归尘在城北开设一家慈幼庄，莫非他们此刻正是身在这里。
“对孩子抱以怜悯的姿态，却对结婚生育抱有极大的恶意……你这个人很矛盾。”宋青月道。
东方旭赞同地点头，“我了解你的为人，归尘。蓄意害人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你若从实招来，事情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人偶没有说话，拽着锁链翻下房顶，盘坐的东方旭被他拽着起身，踉跄一下。
宋青月的指尖摩挲在玉戒上，随时准备如果情况不对的话，她就回溯过去。
戒指在夜色中滢滢泛光，仿佛在回应她。
一旁东方旭转过头来，脸微微向下，仿佛在注视她的手指一般。
“……你其实能看见吧？”宋青月说道。
“不能这么说，不然我怕客人半夜想起来忍不住抽自己两巴掌呀。”东方旭笑道。
宋青月颦眉，“东方先生，我没有在同你说笑。”
东方旭敛了敛容色，笑意浅淡了些，瘦削分明的下颌看上去有几分疏冷。
“归尘，到地方了就把我和客人放开吧，放心好了，我俩都是自愿过来的，不会逃跑。”
人偶站在院中，像是迟疑了片刻，而后锁链窸窸窣窣地动了，从他们身上松下来，被人偶收回。
被误认作送生神君的人偶隐匿在暗处，宋青月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但她知道，像那样的人偶不止一具，都在阴影里看着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她问道。
“归尘的那具傀儡做得虽然好，想要胜过鸣沙的大弟子，恐怕还是有些困难。而且我们今夜的计划不是本就是引出幕后黑手吗？客人应该谢谢我才是，让你的小徒弟免于落入敌人手中。”
说着，东方旭伸出手，指节在月色下被照得荧白。
他轻轻一勾，脸上的布带便松落下来，宋青月只一眼，便怔在原地失语。
她现在有点赞同东方旭前面那句话了，半夜想起来她可能真的会想抽自己两巴掌，问问自己当时对着一个盲人说那话干什么。
只见东方旭的脸上，两只眼眶空洞，其中空无一物，夜色之下唯余幽深的阴影。
“啊……”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东方旭弯了弯眼睛，宋青月觉得他如果像寻常人一样的话，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然而眼下那里只剩下两个窟窿。
“如你所见，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
“……抱歉。”
东方旭却道：“但我的确能「看」见一些东西，一些常人所不能视之物。”
宋青月闻言却不惊讶，只是有些慨然地点头，“你曾是吉光阁弟子，江湖有云，非能人异士不入吉光，你若有些神通也是自然。”
“归尘，没别的事了吧？没别的事我就坐着跟客人聊会天啊。”
东方旭冲着不知藏在哪的院主人说道。
“……随意，小点声，孩子们睡了。”
归尘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东方旭便欲盘膝而坐，宋青月看了眼地面，伸手制止了他，将一旁的木马拽过去。
“凑合一下。”
“多谢客人。”说着东方旭一屁股坐在了摇摇晃晃的木马上。
“我们尚且不知这位归尘的目的，但看东方先生好像并不担心？”宋青月道。
“他只是想把我们抓过来别跑出去乱说而已，”东方旭微微一笑，“我猜的不错的话，如果客栈于老板夫妇也是他带走的，那想必就在这间院子或者隔壁，但若不是他带走的，就不好说了。”
院中一片寂静，归尘并没有回他的话。
“我在客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恕我直言……无论是什么，还是少用为妙。”
东方旭的脸孔对着她，仿佛审视一般，宋青月心底微微一惊，不知道他看到的东西是否和自己能回溯有关。
宋青月也从旁扯了张凳子坐下来，“先生看到了什么？”
东方旭摇头，“很模糊，我也只能点到为止地提醒而已，究竟如何决断还要看客人自己。”
“吉光阁……果然如传闻一般，真正有奇人。”
闻言东方旭掀唇哂然，“不过是一群囿于俗世陈规的庸人，当年被阁中邀请的人本是殿下，我不过是顶替了她的名额入内研习。如今看来，殿下没去那里倒是个正确的决定。”
“殿下……”宋青月若有所思，“道长莫非真的是当年那位玉阳长公主？”
东方旭颔首，“否则呢？客人以为，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敢名号玉阳。”
“啊，这些事……他听到没关系吗？”
宋青月指的是归尘。
东方旭脸上嘲讽之意更盛，“我当年这位知交可是全都知道啊，他若想出卖殿下，何须等到此时。”
宋青月默然。
“你呢？你又是从何判断她是长公主殿下的。”
“我门中有位师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公主的踪迹。当年……玉阳公主的车驾在凉州遭到袭击，此后再无音讯，她却坚信公主还在人世。”
“哦？你这位师妹又是何许人士？”
“是公主的侍女，被师父救下来的。”
“名字叫白荷？”
“你怎么知……”
后半句被宋青月截在嘴里没说完，她看到东方旭的神色变了，轻蔑又不屑。
“当年和亲车队里，就活了她一个人，因为她是哭着求着要跟殿下从京都走的，剩下的人，都是我杀的。”
他的语调轻扬，好似并不在意那百十条人命，宋青月因为他的话，背后升起一片寒意。
“你杀的？”她重复道，“为什么？”
东方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眯起了眼睛，眼窝的空洞被暂时覆盖。
“这种事还要问？当然是他们活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