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殿下是被迫和亲的。”
东方旭侧坐在木马上，撑着马头一下一下地摇晃，“她不愿意去，皇帝就逼着她去，那些人就压迫她去，多可笑啊，堂堂一国公主，除了锦衣玉食之外，与阶下囚无异。”
他神情淡淡，动作也颇为悠闲，宋青月却觉得他说出的话似有千钧重。
“没有朋友，没有能说话的人，不能外出，不知道自己要嫁给什么人。即便是殿下那样，自幼昭显神通，卜算如神，也逃不过被视作工具一般的命运，尘世的女子就是如此。”
宋青月静了片刻，问道：“和亲的旨意，不征求本人意见吗？”
“客人可曾听过一句话？”东方旭哂笑。
“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高高兴兴地去了，皇帝便说长公主自愿为两国邦交作出贡献，你若不高兴，皇帝便说长公主自幼长在朕身侧，此番远嫁也是为国为民。”
他说着，顿了一下，“归尘，你的梨花春呢？招待客人怎么不拿酒来？”
宋青月看他一眼，惊奇于他处得自得，又有几分好奇他与归尘的关系似乎比想象中更加亲近。
不消片刻，人偶当真端着一坛酒上来，还附带了一张矮几，将酒坛与两盏酒碗摆好后，便离开了。
东方旭摸索着坐起身，想要去倒酒，宋青月见他行动不便，主动揽过这个活，但是却只倒了一碗酒放在他面前。
对坐的盲眼人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尝一下吧，归尘师兄除了偃甲，最擅长的便是酿酒了，既然左右无事等天明，不如喝点酒聊聊天。”
宋青月手下一顿，终究还是斟了一碗酒给自己。
“方才说，长公主殿下不愿和亲，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劫车队呀。当时我在阁中，师父有意不让我知道消息，等我在师弟师妹说小话的时候得知，车队已经走到凉州地界了。”
凉州是离开纪国的最后一道关卡，出了凉州，和亲公主便会由对方使团接走，除却随行侍女和运送赠礼的人，礼官与一众陪同皆会返程。
“没办法呀，不去也得去，殿下不愿意嫁。白荷是她贴身侍女，原本陛下没同意让她跟去的，殿下说，是她要以死明志，非要跟去西域照顾殿下，所以我留了她一命。”
“你……杀了全使团的人，这事情殿下知道吗？”
东方旭的指尖摸索着酒碗边缘，“自然，她看着我杀的。”
宋青月便沉默下来，盲眼人端起酒碗浅尝，片刻后放下道，“就因为这件事，阁里要跟朝廷交代，所以将我从阁中除名，交给朝廷来的人押送。”
“你逃了。”宋青月笃定道。
“他们要押我去午门斩首，为何不逃？”东方旭道。
一盏酒尽了，宋青月为他续上，“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殿下四处云游了呀。”提起玉阳，他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宋青月在说话间四顾打量院落，此时东方旭未有动作，她不清楚是他真的和归尘交情深重，还是另有所图。
归尘身在暗处，此时妄动未免会打草惊蛇。
院子不大，东西北各有一间厢房，屋中灯火灭着，漆黑一片。
能看到北边还有一座背靠背的宅院，但具体细节则无从得知。
“客人，你猜殿下和那小徒弟抵达这里要多久？”
宋青月在心底盘算了一下，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娄长言会不会害怕。自从焉支山灭门后，他的心底似乎隐有症结，事关宋青月时他总是难以冷静下来。
“先生以为如何？玉阳道长卜算如神，找来并不困难吧？”
东方旭莞尔，“窥天道之事岂能如此随意，殿下的神通，是用寿数来换的，自然能不动用便不动用了。”
“但是对她来说，你很重要。”
宋青月说着，目光落在东方旭脸上，端详他的申神情。
他像是恍然一瞬，片刻又恢复如初。
“自然的，客人不是见过殿下所带的玉扣吗？”
宋青月见过，挂在玉阳脖子上的平安扣。成色特殊，与寻常所见并不相同。
“那是我眼睛的颜色，殿下特意找了许久才寻到那样一枚，打了样式之后便日日佩戴不离身。”
眉头在东方旭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扬起，宋青月略显惊异。尽管眼前人的状况看上去像是后天致盲，但宋青月倒没想到玉阳公主曾见过他的眼睛。
更为奇异的是，按照东方旭所说，他是个异瞳。
一半是透亮的琥珀，另一半则是雾沉的灰。世间少有这般瞳色，就宋青月所知，典籍上记载在册的人，唯有一位是异瞳。
那是位少年医仙，人传他瞳色相异是因能通登仙之境。然而此间江湖虽有流传人能羽化，却终归是无稽之谈。
生老病死，尘世一遭，人人皆是如此，末了一抔黄土，再无音讯。
少年医仙也是如此，他扬名早，去得也早，离世时尚有诸多遗憾。
然而在民间流传中，异色瞳乃是不详的征兆。
为人大多党同伐异，又惯于欺负弱小。
宋青月虽未曾亲眼见过，然而还在山上读书时，师父说，确曾有天赋异禀的孩子因为一双花色不一样的眼睛，被民众当做不吉错杀。
饶是李重阳性格淡然出尘，提及此也不免有几分悲悯。
因此宋青月猜想，这双眼睛的缺失多半和东方旭天生异瞳有关。
“所以你觉得，她找到你要花多长时间？”
院门距离他们坐的位置有约摸六步远，向内的这一侧没有落锁，但不知门外如何。
宋青月一边估量着，一边问东方旭。但她并不是说给东方旭听的，她意在暗中的归尘。
让归尘意识到，他们有外援没到场，而且很快就会找过来的话，对方及早坦白意图的可能性会更高。
她虽有意前来一探究竟，但放娄长言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殿下么，嗯……”东方旭浅酌梨花春，当真思索道，“恐怕有些困难，她心思少有那些弯弯绕绕，并不擅长破局。”
说着他搁下酒碗续杯，“客人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回答呢，是因为急于脱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