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的少年丢下木棍,拍了拍手站起身。甫一抬头,便与宋青月的目光对上。
他看到女人眼里几乎满是赞叹地闪着微光,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
还没说话,便听院角落传来一阵轻缓的掌声,院中四人皆是警觉,望向来者方向。
只见阴影当中缓缓步出一人。
宋青月眯眼去看,此人一身长衫端得儒士风范,手上却佩着腕甲,昭示武者身份。
他轻轻拍手,“寻常人得见偃甲,已然被鬼神之说骇住。这位少侠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冷静,实在难得。”
一开口,众人便都听出来了,正是送生神君的声音。
只不过人偶说话时颇有几分鬼魅气息,此人真正站在眼前时,却只觉他浑身上下唯余浩然正气,与魑魅魍魉和邪门伎俩无分毫关系。
“归尘。”东方旭先开口道。
归尘淡淡莞尔,“旭师弟,梨花春的味道可还好?”
“味道变了。”东方旭答,“酿酒师的心境变了,自然再酿不出当日之酒。”
“是么?我倒是觉得如今的梨花春历经沉淀,余味更悠长。”
东方旭摇摇头,负手而立,月光此刻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将暗色衣袍上的绣线映亮,泛出莹莹光泽。
“长空皓月,小风斜露……寂寞江头独步。”他幽幽念道。
归尘一顿,接答:“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那年我离京游历,路经巴蜀,夜至客栈下榻,偶然得遇师弟,一见如故,取出自己酿的酒相对谈天,彼时你就念了这首词,我便说,这酒就叫梨花春。”
“你还记得,我们何故相谈甚欢吗?”
“少年意气,不拘世俗。墨门与吉光阁世代交恶,可本就同源,若要偃甲机巧在当世之成就上再进一步,两门唯有弃置前嫌,一同钻研。”归尘道。
东方旭颔首,“那,如今的你,还这样认为吗?”
归尘缄默不语。
“墨门本代传人已与吉光阁决裂,誓不两立。”东方旭轻飘飘道,“门里如今不剩什么人了吧?归尘师兄,这个话事人就是你。”
“当年……”归尘艰涩道,想说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回去。
东方旭冷声道,“当年如何?你如今觉得,这酒还能叫梨花春吗。两派纷争如何我固然不关心,可你也忘却了本心吧。在晋阳城布置如此大规模的局,目的究竟是什么?对如今的你而言,到底什么东西才算重要?是你的傀儡吗?”
宋青月轻轻向东方旭瞥去一眼,从初见至今,她还从未见过此人如此严肃的脸色。
“当年,旭师弟从吉光阁被除名,我便与师弟断了联系。”片刻后,归尘还是开口道。
“劫持玉阳公主车驾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墨门寄居京都,自然知道皇权……不可忤逆。吉光阁将你交出去,你绝无活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你……”
他哑了声,没说出来,但在座无人不知他想说的话。
他以为东方旭死了。
“尽管与师弟相交,是因心中理想,希望我二人能够在本代,将偃甲机巧之术与诡道融合贯通,更进一步。但师弟于我,本就是难遇的知音,吉光阁向皇室低头出卖了你,无论如何,我无法原谅。”
东方旭没说话,怔然片刻,“与吉光阁敌对,是因为我?”
归尘有些痛苦地掩面,“我知道师弟与公主殿下心意相通,致使你们走到如今地步的,绝不只是区区一个吉光阁。可皇室……墨门在京都还要扎根生存,我没办法……”
娄长言冷眼旁观,插嘴道,“你只是迁怒,无力改变事实,即便到了今天,你也丝毫不敢恨真正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自然是枉顾女儿意愿,一意将她当做维持边境稳定的工具,送去和亲的皇帝。
宋青月在心底飞快地盘算,赵锦歌带领萤火军败于楼兰后,纪朝与西域三十六国的关系就十分微妙。
尽管玉门关未破,勉强防守回来,但纪朝军队仍旧是元气大伤,此后数年间,不敢轻易与外敌交战。
因此执政者选择了怀柔政策,牺牲自己的女儿来换取短暂的安稳。
娄长言话说得刻薄,归尘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他一手捂在脸上,透过指缝间的空隙,宋青月能看到他闭起的眼睫,仿佛在轻轻颤动。
“你说得对,我不敢恨。”他低低道。
摁在面上那只手放了下来,在空中轻轻挥了挥。
“原本只是想困你们到天明,天一亮,夫妻求子而未能还愿的传言就会延续下去,你们也只会像先前那对夫妻一样,在这里照看孩子们。”
归尘叹道,“流言发酵的时间还不够,不能让你们离开。只有得罪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先前在门外阻拦宋青月的人偶们从暗处浮现,一眼望去,是无数双不会动的眼睛与惨白面容。
宋青月握紧手上的刀柄,随时准备出鞘。
目之所及的人偶数量极其庞大,归尘在人偶出现后则再度隐匿了身形,只剩声音飘散在空中。
“天志昭昭,明鬼赏罚。百面千相,非命之运。”
言讫,便见人偶以“送生神君”为首,向院中四人层层包围靠近。
宋青月方欲出刀,只瞧娄长言先一步挡在她面前。
一旁的玉阳按剑,却被东方旭安抚地拍了拍那只手背。玉阳疑惑抬头,见东方旭对她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殿下,别怕。”
随着他的话,宋青月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去拽娄长言,被稳稳扶住。
“怎么回……”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的地面飞速旋转起来,她疑心自己花了眼,使劲眨眼去看娄长言,却见他一边托着她的手,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
等到周身静止下来,就见那一群人偶仿佛被无形的墙束缚着,挤在了扇形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则都被清空,归尘的身形暴露出来,他正站在院墙下,脚下也隐约被框定一片扇面样的区域。
“师兄,方才我坐了这么久,可不仅仅只是喝了酒。”东方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