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表情莫名,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份报纸。
外面的那些人看热闹倒是挺欢乐的,可他这个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报纸上写了什么呢?
除去那些用来填充版面的内容外,最劲爆的当属头版头条了。
赵祯特意吩咐的,将前些日子他拟定的那些名单公布了出去,就是那些亲近刘娥的朝中大臣的名单,晏殊也在其中。
当然,报纸上肯定不会用贬谪、政治斗争、报复之类的字眼表达这个意思。
整体文章的腔调还是尽力渲染这是一次正常的人事调动。
可除了百姓们,但凡对朝局有些许了解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刚刚亲政的皇帝在打击“前朝”势力。
这种事不是不能做,可像赵祯这么光明正大的公布出来,这还是头一遭。
年少的吕公著实在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而最重要的是,他的父亲,当朝宰辅吕夷简为何视而不见。
这一切都和他自幼所学、所见十分冲突,这才导致他内心疑惑。
吕公著抬眼看了下李放,他正在低头看着报纸。
这新印刷发行的报纸,比之昨天在赵祯那里看到的草稿要精美上许多。
李放还在上面找到了关于自己和赵祯开的那家店铺的新闻,估计也是赵祯夹带的私货。
李放还在研究报纸,吕公著看了眼里间的赵祯,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这报纸的所谓头条,竟将朝廷人事调动宣告天下,如此做,真的合适吗?”
“嗯?”
放下报纸,李放抬头看向对面:“你觉得不太妥当?”
“朝堂大臣,宰辅高官,在报纸上任由街头百姓评头论足,先生觉得妥当吗?”吕公著反问。
“呵呵。”李放轻笑一声,“有何不妥?你们文人自幼学儒,讲究的不就是为了天下万民吗?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怎么?你们能安黎庶,却不能让黎庶评论几句?”
“这......”
吕公著无话可说。
但是想让他认同李放的话,那自然也是万不可能。
朝廷大臣,总要有朝廷大臣的体面,哪怕被贬也不该如此啊?
李放看出了他的心思,站起身来招招手:“走,咱们俩出去走走看?”
见李放主动站起身来,吕公著犹豫了下,起身拱手:“先生既然有兴,那晚辈自然遵从。”
李放朝着徐妙锦和任红昌问了句:“我出去溜达一圈,你们要不要一起?”
“好啊,好啊!”徐妙锦第一时间同意。
她正愁自己的素材不够呢。
任红昌站起身来,走到李放身边她轻轻的问了句:“那赵官家呢?”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李放摇了摇头。
他们出去转悠,指不定就能遇到什么高官显贵,这个时候让赵祯出去,他的身份肯定会暴露的。
而且,刚才二人谈论了不少事,赵祯确实还要多想一想。
只是,经任红昌这一提醒,吕公著反而不敢离开了,这把皇帝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出个什么意外......
“先生,我还是留在此处吧。”吕公著开口请求道。
“走吧。”李放推着他走了出去,“不用你操心了,你真以为就我们几个人啊?”
作为未来北宋两党之中旧党的魁首之一,李放还是有兴趣跟吕公著交流一番的。
他想看看,能不能把吕公著的思想给扳过来点。
这么一个人才,未来要是因为政策主张问题不能被任用,确实可惜了。
出了雅间,李放朝着不远处随便招了招手,很快就跑过来一个人。
“先生?”
李放随口安排道:“你们看着点,我带着他们出去转转,里面可就一个人,你们懂的。”
这话一出,对面之人脸色立刻就变了。
“是!”
厉声回复了一句,他马上朝着后面打了个手势,哗啦啦一群人就要都过来。
“欸!”李放赶紧拦着,“低调,低调!说了多少次了,你们来两三个人守着就行了,来这么多,不是明摆着引人注目吗?”
“是,是,先生教训的是。”
“行了,注意点安全,我们等会儿就回来。”
摆摆手,李放就离开了。
吕公著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群人,忍不住看向李放:“先生,这是......”
“你以为真让你一个小孩儿保着我们啊?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李放呵呵一笑,“这二楼的外面,起码有四五桌,都是皇城司的人。”
“原来如此。”吕公著震惊之余,也终于放下了担心。
顺着走廊,一行人步行前进,很快到了两座高楼之间的连廊。
上面行人如织,但与之前他们刚来时不同的是,不少人手上这会儿都拿着一份报纸,互相之间对着报纸指指点点。
人群之中,几个小娃娃不时穿梭而过,挥舞着报纸叫卖,声音清脆,脚步轻快。
李放面带笑容的看着这一切,内心不无得意。
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也是有理由自豪。
没等他美滋滋的多想些什么,一旁的徐妙锦却皱着眉找到了他:“李放,这情况有些不对吧?”
“怎么了?”
徐妙锦把手机递给了他:“你自己看嘛,这人人都捧着报纸看,这要是传到你们那里,还不都穿帮了?”
“嘶~~~”
李放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是。”
抬眼看了半晌,李放无奈的苦笑,因为刚才那场闹剧,使得报纸这玩意在人群中有了知名度。
有一个好奇的,自然就有第二个。
再加上上面的信息确实劲爆,这会儿报纸已经是樊楼内最时兴的流行话题了,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做其他事的人。
原地沉思片刻,李放眺望一圈,忽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建筑。
“晦叔?”李放伸手遥指,“那里,能上去吗?”
吕公著抬眼看去:“要说别人自然是不行的,可要是先生,没准真能上去。”
怎么的呢?原来那里就是被皇室下令给封了的樊楼楼顶,从上远望,足以眺见皇宫大内。
以李放的身份,在赵祯那儿随口说一句,就能解封了,所以吕公著才这么说。
不过这会儿赵祯正在沉思,去打扰他有些不太好。
听了吕公著的说明,李放想了下,回头走了两步,把那些暗地里跟着保护赵祯的卫士给叫了过来。
“那边,那楼顶,你能安排这二位姑娘上去吗?”李放询问道。
对面之人愣了下,没想到李放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不过李放在赵祯面前的地位,他们这些近臣自然清楚。
只是呆愣片刻,他立刻就做主回道:“此等事情,先生尽管交给卑下来办便是,寻常人算是僭越,可两位贵人想要登高那自然没有问题。”
李放满意的转身:“让他们护送你们过去看看风景,我和晦叔在楼里转转,如何?”
“你不跟着啊?”徐妙锦问了句。
要是在大明,以她的身份自然不担心这些兵丁有什么歹心,可在大宋,她失去了身份的保障就没那么自信了。
任红昌也有些担忧的看着李放。
李放看出二人的担忧,回头看了眼,揽着二人来到一旁:“放心,你们现在只要愿意,立刻就能返回现代,不可能会有危险的。”
徐妙锦诧异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直觉吧。”李放也有些闹不明白。
不过穿越之事本来就玄奇非常,见李放说的如此言之凿凿,徐妙锦也就相信了。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拍些远景倒也不错。”
商议已定,几人也不再多言,李放看那些卫士点出几个人来,然后护送着徐妙锦她们离去,也就不再纠结了。
招手叫过吕公著来:“晦叔,走着。”
“是,先生。”
二人再度漫步在樊楼以内。
走了好一段路程,吕公著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李放究竟想让自己看什么。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李放寻了个视野好的走廊停下了脚步。
背靠着栏杆,李放笑着问道:“你刚才留心了没?”
“啊?”吕公著从满腹心事中回过神来,连忙肃立拱手,“请先生赐教。”
“别这么紧张。”
李放摆摆手:“我又不会训你,随便聊聊而已。”
这句话确实缓解了吕公著的心思,他见李放那样,也大着胆子学着李放的样子,趴俯在栏杆上。
“晚辈只是不清楚先生问的是什么。”
李放见他放松了下来,继续解释道:“刚才咱俩一路走来,不少人都在商量报纸的事,你有注意他们聊的最多的是什么内容吗?”
吕公著略一沉思,虽然方才有些走神,但天才少年嘛,时刻留心周围的环境,那是基操。
虽然做不到过耳不忘,但记下来个七七八八还是不成问题的。
片刻之后,吕公著笃定的回道:“方才晚辈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大致能分得清,自楼上到楼下,大多数人好像都在谈论三分之事,间或有几人在谈论先生开店那日的盛况。”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愣住了。
吕公著皱眉猜测:“莫不是这报纸上的《三国演义》是哪位知名的‘说话人’的话本?”
他反应过来了,在他眼中无比重要的朝廷动向,可在百姓嘴里却完全比不过《三国演义》的热度。
这令他十分费解,以至于怀疑,是不是因为《三国演义》自带流量的问题。
至于他口中的“说话人”指的其实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说书人。
宋代之时,因为商业的繁荣,致使民间行业也在不断地发展,百戏杂陈,盛况空前,说唱艺术也臻于高潮。
说书这门行业,早在唐朝就已经发展起来了,到了宋代,宋人闲暇,自然更是喜爱听书。
现代能查到的话本,就有不少名书是由宋代传承而来。
包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国志平话》、《新编五代史平话》以及《大宋宣和遗事》等等。
因为这些书都以说为主,所以在当时,称呼说书人为“说话人”,而他们说书的底本就被称为“话本”。
《东京梦华录》中的“京瓦伎艺”条目里就曾介绍过,当时的说书主要集中在勾栏瓦肆里演出。
大体分五种形式:讲史、小说、说诨话、说三分、说五代。
而这个说三分,说的自然就是《三国志平话》了。
在大体情节上,《三国志平话》其实已经具备了《三国演义》的主要情节和情感倾向,从前朝的尊曹逐渐转向尊刘。
由于是时代变迁中的产物,《三国志平话》受限于时代的因素,自然没有后世三国故事集大成者的《三国演义》那么吸引人了。
所以,这才能引得众人纷纷讨论。
优秀的二创作品本来就有天生的优势,李放带来的《三国演义》更是汇聚历代精华,说不定罗贯中自己初创的原本都未必能有这本好。
罗贯中毕竟是元末明初的人,《三国演义》流传到现在几百年的功夫,历代增删改查,肯定是越来越完美的。
本身就有着群众基础,再加上作品更为优秀,在人群之中自然能引起讨论。
对于吕公著的疑问,李放也大致听懂了些。
说话人,猜也猜得到,就是这个时代的说书先生。
李放打断了吕公著的胡猜:“你不用猜了,《三国演义》不是你口中说话作品,是别的先生的,并未闻名于世。”
“那,为何?”吕公著实在想不明白。
换了个姿势,李放也趴在了栏杆上:“你看下面这些人啊,你看到了什么?”
吕公著顺着李放的话向下看去,众生百态,人间凡景。
他踟蹰片刻,开口回道:“莫不是万民百姓?”
“对,也不对。”李放回答道,“依我看来,他们都是一群野兽,一群只知吃喝享乐的野兽!”
“这!”吕公著不解,李放为何有这般暴论。
李放继续解释道:“你以为他们会在意朝廷纷争吗?或许他们是在意,但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谁上去了,谁下去了,而是更在意高官倒霉。”
“人血馒头之事,晦叔可知?”李放冷冷一笑,“民智未开,百姓谁管你死的是谁?奸臣之血也好,忠臣之血也罢,只要能让他们看个热闹,谁又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