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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科幻 > 如叙 > 长安乐(十三)

陈清晓的询问大概是有些突兀的,以至于小和尚愣了愣,才红着脸摇摇头,神色窘迫,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贫僧未曾学过相面之术,让施主失望了。”

“无妨,我也就随便问问。”

天上并未再落雪下来,二人站在菩提树下漫无目的地瞧着进出的香客们。

通往佛祖面前的路上走过许多人。有的愁容满面,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未干泪迹,一张帕子时不时擦过眼角,又被拧在手里,湿润润的,总叫人疑心会不会淌下一串苦水。有的眉开眼笑,眼尾堆着欢喜,见了人都道好,看见谁都好颜色,喜气充盈了眼眶,又浸润了四肢躯干,就连眼角掉下的泪都是带着喜气甜滋滋的。

这里每日都有好多人,和蔼的老人,虔诚的贵妇,好奇的孩童,有所求的,来还愿的,或是将信将疑,人们总将力所不及的期望寄托给神佛,求神佛庇护,也求一个心安。

缘来寺笼罩在漫天的香火里,烟云缭绕,像是凭空起了一阵大雾,每一缕都是从人间送往佛前的祈愿。

“施主先前,可许了什么愿?”

陈清晓轻笑,“什么也没许。”

“为何?”

乌黑的鸦羽压降下来,盖住了幽黑无波的深潭。

“我没什么想要的,自然也无须求些什么。”

“施主活得通透。”

陈清晓微微一笑,“若是真通透,我便不会在此。”

菩提树静默地站立着,高大的枝丫上悬挂的仿佛不是绿叶,而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心中所求。

“......是小僧修行不够。”

陈清晓离开时,小和尚依旧站在菩提树下,他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融进从大殿里飘出的香火中,手腕上的菩提子冰凉,像是戴了一捧雪做的珠串。

他终究没有叫住那个人,袖子里藏了许久的沉香木佛珠手串被捂得温热,只消把手稍稍往回一缩便能触及这份温度。

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异样,抬手去碰,指尖只触及到泛着冷的水渍,有什么东西尚且没来得及落下,就已被早春的寒意绞杀。

小和尚呆呆地凝视着地上的水洼,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了某种直觉,就好像这一分开,就是再也不见了似的。

“阿难。”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披着鲜红袈裟的老和尚双手一手背后,一只手置于胸前,手里握着一串珠串,浑浊的双目里透着几分睿智的精光。

“你心不静。”

小和尚转身,对着老和尚行了个礼,指腹上仍残留着未散尽的檀香,他捂着心口,怅然若失。

“师父,弟子,弟子不知为何,心里难受。”

......

离开那日,陈清晓是被两个姑娘拥着走的,一把油纸伞下硬生生挤下了三个人,几个小丫鬟无奈地跟在后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随着主子们高兴。也的亏这伞较大,三个女孩身量又小,不然还真要挤不下了。

三辆马车停在缘来寺门前,宋浔江撑着伞,雨水打湿衣摆,他也不急不恼,只安静地望着那扇门,却有些神思不属。

陈清晓的脚步顿了顿,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江凝对着宋浔江没什么好脸色,宋琳琅倒是挺高兴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把江凝从陈清晓跟前拉开了,又找小锦要了把伞,将手中的那把伞留给了陈清晓。

江凝咬牙切齿地瞧着身旁的叛徒,兀地想起外头等着的那个是这丫头的亲哥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感情不是个小叛徒,是宋浔江那厮安插的眼线!

陈清晓握着伞,有些茫然地看着离她而去的两个姐妹,她看向朝她走来的宋浔江,抓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指节翻着白,面颊却透着粉。

“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上香,祈福,也求佛祖开恩,可怜可怜我,叫我心想事成一回。”

宋浔江克制地在离陈清晓三步外停下脚步,他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却总落不到实处,痴痴地低声喃喃,“鹤宜,你说,我此次能否得偿所愿。”

陈清晓抬眼,目光落在少年人青涩俊秀的脸上,他在看她,也不在看她,陈清晓看的分明。

“你求佛祖保佑,那就该去问佛祖,我如何能给你答案?”

“你说的对,”宋浔江笑得温和,“但我总想着,事在人为,许多事我还不曾弄明白,但我总会弄明白的。”

“但也有话说,难得糊涂。人生在世,不若糊涂几分,才能活得舒服,凡事都要刨根问底,追根究底,除了给自己添些苦恼,旁的什么都做不了,人也活得痛苦。”陈清晓移开视线,“在这一点上,琳琅就做得很好,你该学学她。”

此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得他头晕目眩,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宋浔江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目光里带上几分恨意,又隐隐有几分哀求。

陈清晓对此心知肚明,视而不见,只玩笑道。

“快别站在门口,把人家的路都挡了。”

宋浔江瞧着尚且冷清的寺门,默默退至一旁。

“你去求神佛保佑吧,我们先回去了。”说着,陈清晓撑着伞迈出去,朝江凝走去。

江凝见好友过来,连忙摆脱了小眼线的纠缠,趾高气昂地挤到陈清晓的伞下,亲昵地同她挽着手,还顺势接过伞撑着,踮起脚往后看了看,发觉宋浔江背对着他们站在大门前,不知怎的,心里那股子得意一下子没了大半。

悄悄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莫名其妙,来势汹汹的悲戚。几幅破碎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隐约有一双眼睛,带着细碎的笑意望过来。

“阿凝,上车,我们该走了。”

江凝回过神来,那股没由来的情绪又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就什么也不剩下,她揉了揉脑袋,轻哼一声,对着宋浔江道。

“宋公子也快进去吧,我们便不打扰了。对了,宋二公子也在,想必二位有许多话要说,我和鹤宜就先走一步。”

话落,不等宋浔江说些什么,眼疾手快地拉着陈清晓的手上了马车,帘子一放,就催促着车夫驱车快走。

陈清晓倚着车窗坐着,江凝一上车就困了,强打着精神同陈清晓说了几句,就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也不曾注意到车帘子落下后,陈清晓脸上骤然消失的笑意。

她只安静地望着外头的雨,面无表情的样子活像是一尊用玉石雕刻出的,该被供奉起来接受香火佛像,一点也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系统看在眼里,惊叹于自己宿主出色的业务水平。它很好奇陈清晓在被绑定成为宿主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不然为什么能仿佛永远清醒地游离在身份之外,从不投入任何多余的情感。

它在论坛上看过太多系统前辈给出的警告,它们之中有很多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宿主在扮演了许多个角色后从一开始的清醒,逐渐变得分不清自我与扮演的角色,而且越是经验老道的宿主,到了后面往往越容易沉溺。

人在物质欲望得到满足后,便会开始有意无意地追求精神上的契合。漫长的旅行伴随着长久的孤独,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重量,会把人的灵魂压垮。

这时只需要一点巧合,一点天意,一点与众不同,一点直击灵魂的默契。世界多种多样,遇见的人各有不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灵魂,能完美契合他们的幻想,让他们不再孤独,诱导人们丧失理智,明知是错,也心甘情愿地走向自我毁灭。

但陈清晓却不是如此,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世界,却始终表现的无欲无求,既不在意积分,也无所谓遇见的人,她过于清楚自己的位置,从不逾矩,也从不奢望。

在万千世界中,她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客人,一个被雇佣的员工,只需要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偶尔消极怠工,却从不做多余的事,也讨厌额外的变故。

好像她的灵和肉在这一过程中分离开来。躯体在扮演着周鹤宜的角色,而她的灵魂始终属于陈清晓这个个体,在无人知晓的观众席上,冷静自持地观赏着这场亲身出演的演出。

对于陈清晓本人而言,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会对某个角色投入过多的感情,导致认知错乱无法脱身。

但陈清晓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宿主,它在最早的时候甚至怀疑过这会不会是某位伪装成人类的同类。

极少数被捕捉到的强烈情感仍被记录在情感监测区域的核心数据库里,被重重加密,确是切实存在过的,陈清晓是人类且拥有正常人类所拥有的情感的证明。

车帘晃动,陈清晓倚着车窗,目光透过飘忽不定的缝隙落在外头,空荡荡的,也不知在看哪里。

系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之所及之处是缘来寺敞开的大门,恍惚间捕捉到一小片浅色的衣角,看料子有些熟悉,没等它看仔细了,那片几乎要和天色融为一体的料子往门后一缩,便瞧不见了。

车轱辘在积水上滚过,留下几道涟漪,不多时便消散无影,竟像是无人经过。

等人都走远了,宋临江才抱着小白狐缓缓从门后走出,兄弟俩视线对上,一眼就看破了对方藏在不同假面之下,如出一辙的厌恶。

“大哥。”

宋浔江颔首,“你是先走,还是陪我一道上柱香再走。”

宋临江摸着白狐顺滑的毛皮,笑道,“大哥问这话,是希望我留,还是希望我走呢?”

宋浔江往前走了一步,“一道吧,咱们兄弟俩也有许久未好好说过话了,都要生疏了。”

宋家兄弟各自撑着伞进去了。

......

宋浔江和宋临江并排走在路上,并不算宽敞的道路,俩人却固执地非要一人撑着一把伞,伞与伞之间分外拥挤地堆在一起,不留半点空隙,撑着伞的两个人倒是隔得很开,不约而同地走在最外侧,就死死贴着道路边缘,鞋底一个不慎便会踩上一脚的泥。

尽管如此,也无人妥协,选择朝对方走近哪怕半步。

这幅画面若是落在旁人眼中定然是诙谐又可笑,甚至是会被骂一句幼稚的程度。

就像两个吵了架的小孩,心里头都憋着气,谁也不服谁,又碍于某些原因不能明说,就暗地里较着劲,非要压对方一头。

如此行径,代入到宋家兄弟身上该是叫人大跌眼镜的。

这般场景下,那只小白狐倒成了这一路上最自在的活物了。它转悠着乌黑的眼睛,小鼻子在这里嗅一嗅,那里闻一闻,又不满被束缚,两只前爪不安分地扒拉着宋临江的袖子,想要从他的怀里离开,却被抱住它的手臂死死箍住,挣扎不得,只好放弃。

小狐狸轻轻叫喊了两声,又趴在宋临江怀里不动弹了。

“小师父,劳烦帮我照看下雪团。”

收了伞,将宋雪团交给殿门口的小师父,宋临江这才快步跟上宋浔江,与他并排走到佛前。

上了香,又叩拜一番,二人皆是心有杂念,叩拜的心不诚,也未指望佛祖当真有所回应,进殿没多久,很快便又出去了。

接过宋雪团,向小师父道了谢,兄弟俩走入后山,一路无话。

“就在这里吧。”

宋浔江停下脚步,回廊悠长,廊外春雨如诉,梅香清冽,枝头带着三两点玉露,艳丽却不俗气。

“也好。”

兄弟俩相对而坐,那张脸乍一看有五分像,只眉梢眼底藏着的颜色不同,至于气质天差地别,五分相似便也只余下一分了。

他们走在外头是极少会被人认错的。宋临江内冷外热,身上总会有股子不服输的劲,他像来是带着文人的清高傲气,即使是做出谦逊的姿态,也如同不动声色的张扬。

宋浔江却是表里如一,外头冷内里也冷,看似温和,实则待人接物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与人过分疏远,也绝不会与人太过亲近。旁人的夸赞他不在意,诋毁也不当回事,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傲慢的明目张胆。

宋临江眯着眼,带着几分探究。

“听说兄长想说服父亲替你上门向郡主提亲,弟在此,就先预祝兄长得偿所愿了。”

宋浔江抬了抬眼,嘴角噙着一贯温和的笑,眼底的阴鸷被藏得极好,上头盖了层厚厚的坚冰。

“借你吉言,会的。”

又是无话,宋临江暗自咬了咬牙,暗骂宋浔江装腔作势,厌恶极了对方这幅与世无争的温和假象,脸上的笑几乎都快挂不住了。

“若我没记错,等开了春,陛下就该为你另安排职位了吧,想必凭借陛下对二弟的赏识,二弟定能谋到一个不错的职位,以二弟的才华,定然能够清清白白的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宋临江的脸色却并未因这一番类似祝贺恭维的话好转,反而越发难看起来,他望着一派云淡风轻的兄长,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两分。

“弟才疏学浅,不过侥幸高中,才得了个探花郎的名头,得入翰林供职,哪敢在兄长面前班门弄斧。”宋临江顿了顿,按捺下心中的不甘,笑道,“倒是兄长,兄长和郡主青梅竹马的情谊叫人羡慕,这几日在缘来寺,与郡主也多有接触,其性格率真可爱,实在很难叫人不心生欢喜。”

“兄长能得郡主另眼相待,论其前途,可比我这个不受陛下重视的探花郎要明朗的多。想必父亲也是极愿意促成这桩好事的!”

雨仍在下,气氛也越发冷了。二人脸色都有些不愉,带着几分被戳到痛处的难看,嘴角的笑都染上了几分敌意。

他们自幼长在一起,虽不互相亲近,但也知己知彼,最是知晓对方的痛处,知道怎样往对方身上撒盐,能叫他更痛。

往日相安无事的表象终于被扯破了,这对至亲至疏的兄弟露出了彼此的獠牙。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无论是宋浔江还是宋临江都未有想象中那般痛快。

宋临江看着那个和自己争锋相对的哥哥,恍然发觉对方比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要苍白消瘦许多,本该意气风发的眸子,如今铺满了厚厚云翳,变得心事重重,瞧着惶惶不安。

他们确实已有太久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说过话了,宋临江想,上一次好像还是十四年前,那年他刚满五岁,姨母尚在人世,母亲的脸上也不似如今这般满是愁容,那时的宋浔江虽然也不大喜欢他,却还是会耐着性子带他玩耍,教他习字。

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疼爱弟弟的好哥哥那样。

可是回不去了,宋临江有些惋惜,都回不去了。

宋浔江却别过脸,避开了弟弟略带怀念的目光,他心中的猜想一步步落到实处,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越发毛骨悚然起来。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在那场似真似幻的梦里,他和宋临江便常常这般水火不容,每一次见面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才肯罢休。

如今亦然,一切仿佛回到原点。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走,他所有的不甘、怨恨、执念,源于那场古怪逼真的梦境,一个基于某种选择造就的可能,但梦境并不完整,里头的逻辑散落,看似有理有据,实则经不起推敲,等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便知晓那场梦里展露出的东西有太多模棱两可,虎头蛇尾。

其实一切的目的都好似只为了......今日。

宋浔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反倒越发冷了。

他兀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恍然,又似有几分嘲弄与不甘,他笑得极痛快,宋临江皱着眉头,疑心这个哥哥是否患了某种脑疾,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宋浔江不知晓宋临江心中所想,他望向尚且无知无觉的宋临江,几欲张嘴说些什么,陈清晓离开前所说的话此刻越发清晰,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着。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有人想要他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可他偏不肯按照那人的想法过活,偏要活得清醒,活得明白,哪怕会因此而痛苦,也好过为人傀儡,不知所以。

“宋临江,你真幸运。”

“嗯?”

“你会夙愿得偿,美梦成真。”

他看到过,在那场梦里。

“位极人臣,万人之上。”

宋临江弄不明白兄长的想法,下意识把这番话当成了某种挑衅。在愤怒的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总疑心宋浔江心里是不是憋着坏,听见这么一句在他看来毫无真心,反而嘲讽意味拉满的“祝福”,他也不甘示弱地咬牙切齿地回敬了一句。

“那我也祝大哥,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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