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对上秦可卿的眼神,心里一突,下意识就想点头。
她第一次见儿媳妇这种眼神。
也第一次意识到儿媳妇不是善茬。
野心之大,惊世骇俗。
执行力之强,更远远超过贾家所有男人。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天翻地覆。
竟然想彻底掌控宁国府,当家做主,传出去,可不就是翻天的事儿吗?
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家作主的道理?
除了吕雉和武则天。
到元明以后,女人连读书都是奢望,何况当家作主?
能熬成婆婆管管后宅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儿。
像男人那样彻底掌控一个家族?
她想都没敢想过。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过瘾。
而且,也不是不可能。
贾珍已成废人,生死只在小情郎一念之间。
贾蓉更是早早变成废物,无能、窝囊,心智手段连常人也有所不如,心眼子连银蝶儿那丫鬟都不如,真斗起来,斗不过我,更斗不过这个更聪慧的儿媳妇。
何况这个儿媳妇还有小情郎的帮助。
贾蓉必败无疑。
不过,也不是没有阻碍,一是赖二,二是贾敬。
赖二在贾家多年,担任宁国府总管也有十五六年,里里外外的事儿一手操办,不说府里这些人,府外那些庄头、管事都认赖二,大小事务也都要找赖二处理,贾蓉说话都不一定有赖二好使。
而且赖二还有哥哥赖大、母亲赖嬷嬷撑腰,某种程度上讲,赖二是西府老祖宗掌控宁国府的一只手,很不好惹。
贾敬更不用说,虽说长年在玄真观炼丹,可威望依旧,贾敬要是回归,宁国府上上下下无人敢不服,连西府老祖宗都要忌惮几分。
贾敬老太爷那可是中过进士的人。
尤氏心思电转,衡量利弊,却淡淡道:“我才是当家主母,要管家,那也是我管。”
秦可卿愕然。
这个婆婆,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强硬?
之前竟然一点没看出来。
哪儿来的底气跟我叫板?
心中狐疑,语气却更强硬:“太太,府里只能有一个当家人。”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尤氏却展颜微笑:“对,府里只能有一个当家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而且我比你更适合!”
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
如果宁国府的男人真指望不上,需要女人站出来,那为什么不能是她?
秦氏想掌握自己命运。
我也想。
秦氏想独揽大权。
我更想。
秦氏有的,我都有。
秦氏没的,我也有。
秦氏娘家比我娘家强一点点,但我是宁国府当家太太,稳压秦氏一头。
小情郎?
哼,他总不能拉偏架吧?
他不拉偏架,只比心计手段,我比秦氏差?
尤氏目光移到潘又安脸上,眼神幽幽。
这个小男人,才是关键,他帮谁,谁就能掌控宁国府。
于是,不等秦可卿接话,贴到潘又安身边,幽幽地问:“又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可卿见状,这才恍然,原来她的底气来自师兄。
可笑,也不看看自己多少岁了,还好意思勾引师兄,真以为师兄喜欢你这种老太婆?
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还是师兄的师妹,师兄要帮,也只会帮我。
于是也贴到潘又安身边,搂住潘又安一条胳膊,塞到怀里,娇滴滴道:“师兄,我更适合做这个当家人,对不对?”
尤氏见状,也不服输,也拉起潘又安的手掌,轻轻柔柔地放进去。
左右为难。
真·左右为难。
潘又安真切体会到这个成语的精妙含义。
左边和右边,二选一,真难啊。
这俩人,实在难分伯仲,不分高下,各有各的优势。
本钱都特别地丰厚,特点却又不太一样。
外观嘛,秦大美人略胜一筹,红楼第一美人,兼具钗黛之美,顶配;尤氏略差一筹,但那种小媳妇模样也是加分项,见了就想欺负。
内饰这块真真地不分上下,都是豪华顶配版本,但尤氏走舒适温馨风,低调简约;秦大美人却是奢华大气的装配,一眼望去就很高级。
体验也是如此,一个稳重版,怎么开都很舒服,一个运动版,操控性极强,驾驶感受很是炸裂。
二选一,还真不好选。
两种风格都是最爱,选哪个都心疼。
于是咳嗽一声道:“其实吧,这件事情没有必要争个高下,你俩也不是仇人,相反,我觉得你俩是极好的合作伙伴,你俩各有优势,如果联手,拿下宁国府易如反掌,何必自相残杀?”
“联手?”
“对,你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是宁国府大太太,占着大义,只要贾珍不开口,谁也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你呢,大义确实不如她,是儿媳妇,是少奶奶,越过大太太去当家,多多少少说不过去,但你更聪明,点子更多,手段也更高明一点,两人联手,便是西府那老太太来了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秦可卿和尤氏都是聪明人,一下子豁然开朗。
这确实是一条路。
单独一个人要对抗整个宁国府,甚至要对抗荣国府,很吃力。
可婆媳二人联手,扎紧篱笆,外人的手根本伸不进来,便是贾母也不可能越过婆媳俩插手宁国府的事务。
而且二人联手,对抗强敌时,也有个依靠,不至于孤军奋战。
二人心动,对视一眼,又齐齐避开。
心动归心动,可心里的芥蒂却依旧存在。
潘又安安慰:“哎呀,这么大人了,别使小性子,听我的,就联手一致对敌,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秦氏幽幽道:“那总得有个大小正从主副。”
尤氏也点头赞同:“对,就算联手,名义上也得分个高下。”
潘又安挠头。
啥意思?
逼宫?
强制性二选一?
跟我玩修罗场?
一本正经地思考片刻,左手抓抓,掂量掂量,右手也抓抓,掂量掂量,神情严肃地朝尤氏道:“你为正。”
尤氏大喜。
秦可卿急了:“凭什么?”
尤氏挺胸抬头:“你说呢。”
秦可卿的眼神立刻直愣,呆呆行注目礼,又低头瞅瞅,表情逐渐沮丧。
这点,确实不如人。
秦大美人在同龄人中可以说是独领风骚,但在尤氏面前,却还稍逊一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
尤氏则喜气洋洋地搂住潘又安,送上热吻,又朝秦可卿投以挑衅的眼神。
秦可卿闷哼一声,不甘心道:“名义可以分主从,但权力不能分,能者多劳。”
果然不是个善茬儿。
能者多劳四个字真够狠,一下子就把尤氏比下去了。
尤氏管家的能力其实也不差,但仅限于内宅,对外面的事儿没多少了解,也没什么有见地的眼光和手段,更重要的是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支撑。
秦可卿却相反,手段能力都很强,对外面的世界也有足够的了解,甚至有很重的忧患意识,和王熙凤类似,却比王熙凤更有大局观和长远意识。
真要以能者多劳来划分权力,要不了三年,尤氏就得变成傀儡。
好歹也是自己的红颜,不能太亏待。
潘又安干起了昏君勾当,和稀泥,分猪肉:“这个也不要争,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不许自相残杀。”
“谁主内?”
“我主外!”
尤氏提问。
秦可卿却直接表达态度。
二人的性格在这两句话中尽显无疑,对比再明显不过。
尤氏就是个主内的性子。
而秦可卿,也确实更适合管理更复杂的事务。
尤氏能管住府里的丫鬟婆子,还真管不住那些个刁钻奸猾的庄头、管事。
不过,尤氏占着宁国府大太太的名分,确实更好用,无论管谁,都天然高一头,便是管教贾蓉,也名正言顺。
嫡母管教儿子,谁敢说什么?
综合二人优缺点,潘又安果断做出决断,亲亲秦可卿:“好,依你,你主外,负责赖二以前管的那些事儿,各个庄子、铺子、宅子之类的管理和运作都归你负责。”
又对尤氏道:“你就管着府里这些事儿,丫鬟婆子人情往来,还有库房和账本。”
秦可卿大喜,有这权力,便能大展拳脚,施展胸中志向,真掌控了那些庄子铺子之后,谁还敢欺负她?
尤氏也很满意,管住府里的大小事儿包括库房和账本,就不至于大权旁落,可以在府里安安心心当大太太,比现在空有名分强几百倍。
婆媳二人皆大欢喜。
潘又安嘿嘿笑道:“先别高兴太早,赖二和贾敬都不好对付。”
尤氏甜滋滋道:“这不是有你嘛。”
秦可卿却皱起眉头思索,表情很认真:“贾敬和赖二还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贾敬看到我们掌权,或许反应不会太强烈,在他看来,我们也是宁国府的人,我们掌权,只要不是乱来,对宁国府只有好处。”
“没错。”
“赖二则不同,他任总管已有十多年,根深蒂固,内外勾结极多,我们掌权,他就要靠边站,失去的不只是银子,更是地位,是体面,没有了总管这个身份,他就是个普通老奴才,地位一落千丈,他绝对受不了,他的反应一定会非常强烈。”
秦可卿的语气十分肯定,可见是早有谋算。
尤氏接着补了一句:“赖二不是普通总管,是赖嬷嬷的二儿子,赖嬷嬷在贾家的地位不用多说,与老祖宗的关系更极好,所以赖二可以说是老祖宗的人,动赖二,就得给老祖宗那边一个交代。”
秦氏皱眉。
她入门还不到一年,对贾家了解还不够深刻,听到婆婆的话,皱起眉头:“若是不理会西府那老太太,她能把我们怎样?”
尤氏摇头:“老祖宗辈分极高,面子也足,贾家现在可以说是全靠她的面子撑着,她若不在,皇上,朝廷,四王八公还有那些亲朋故旧很可能自此再不认贾家这块招牌,贾家再没有一门双国公的威风,就是一普通勋贵,还是落魄勋贵,家里最大的官才五品,和你父亲平级,活脱脱一个软柿子,被欺负了都没地儿喊冤哭诉。”
秦可卿沉默。
这是她的短板,虽然她已经比绝大部分深闺女人更懂,但在生死大事面前却不够用。
尤氏其实也不太懂,这一番话是贾珍说的。
婆媳二人沉默片刻,齐齐看向她们共同的主心骨顶梁柱。
潘又安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先说西府老太太的事儿,那老太太对贾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太上皇,皇帝,四王八公,四大家族,亲朋故旧,文武百官,黎民百姓,是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话锋一转:“不过她年纪大了,本身也没多少手段,全靠一张老脸撑着,并不能阻止贾家衰败甚至灭亡的结局,如果能早点与西府切断关系,未必不是好事儿。”
又道:“就算不切割,早做准备也是好的,因为贾家衰败甚至灭亡已成定局,越早做准备越好。”
秦可卿听到这,使劲点头,这话深得她心。
尤氏也跟着点头,既然贾家败亡已成定局,当然要早做准备,谁还顾得上那随时有可能咽气的老太太。
潘又安接着道:“所以别管那老太太,想收拾赖二就收拾赖二,当然要准备好接管那些产业,别出大乱子,现在开销大,积蓄却少,收入跟不上要吃大亏。”
尤氏和秦可卿同时点头。
潘又安再道:“至于贾敬,他身上的干系很重,你们别碰,交给我处理,只要他不回来,就当他不存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婆媳二人同时放心。
有这句话,她们就觉得心安。
这句话,也是秦可卿一直想听到的,现在总算得偿所愿。
尤氏之前可能不太相信这句话,一个小小大夫并不能把贾敬如何,可现在却百分百相信,不到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这个小小大夫是个能凌空飞度的陆地神仙,收拾贾敬那么个小老头易如反掌。
确定大致计划,转移到更详细的计划:“怎么从赖二手里夺权?”
潘又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有没有想法?”
尤氏摇头:“除非你出手,否则,我完全没有头绪。”
秦可卿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可以步步为营,拿着账本,一处产业一处产业地收拾,迟早能全部收回来,慢归慢,但胜在稳妥。”
潘又安摇摇头:“你这个太慢了,而且会打草惊蛇,万一赖二和赖二那些同伙儿抢在你动手之前卷银子跑路,那损失可不小。”
秦可卿挑眉:“那怎么办?”
潘又安抬手做抹脖子手势:“擒贼先擒王。”
秦可卿大惊:“啊?”
尤氏也吓得心肝噗通乱跳:“要,要杀人?不太好吧?”
潘又安笑笑:“当然不是直接杀,我的意思是切断赖二与那些庄头管事之间的联系。”
“怎么切断?”
“我问你们,管庄稼播种、店铺经营?”
“当然不管,他只负责居中联络,是个跑腿的。”
“对,他是主子和下边那些奴才之间的一条线,主子通过他来指挥操控那些奴才,对吧?”
“对。”
“那么,拿掉他,主子还能不能指挥操控那些管事庄头?”
尤氏犹豫:“能……吧。”
秦可卿却斩钉截铁回答:“能!”
潘又安笑道:“这不就对了,赖二那点活儿,因为本来也没多少,最多查查账本算算收成,主子完全可以亲自做。”
指指贾珍住的外书房:“其实,这活儿本就是主子应该做的,正经人家的主子可不会把这样的权力完全下放给奴才,只是贾家尤其宁国府的主子实在不成器,这才给了赖二可趁之机,你们看西府,就是贾琏王熙凤夫妇负责,贾母下边还有林之孝、吴新登等心腹管事,没人像赖二这样独揽大权。”
尤氏点头。
秦可卿更举一反三:“这就叫集权。”
“对,这个词儿用的非常准确,治家与治国其实一样的道理,当家长,要适当放权,但又不能全部放下去,该抓的抓,该放的放,”潘又安很满意秦可卿的聪慧:“宁国府种种乱象的根子就在这儿,男主子只顾着享乐,其他完全不管,这才导致大权旁落。”
又道:“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贾敬、贾珍丢掉的大权重新抓起来。”
尤氏和秦可卿对视一眼,心中升起无限的斗志。
但如何操作,还是心中没数。
忍不住又把目光移到潘又安脸上。
潘又安忍不住抓了两把:“你俩啊,真是……一点也不动脑子。”
尤氏忍不住反驳:“谁说我们不动脑,是没经验,不知道如何下手。”
秦可卿跟着点头赞同婆婆的话:“我完全不认识下边的庄头和管事,甚至没有认全乎府里的小管事们。”
潘又安仰起头,不偏不倚:“一人一下,我就给你们出个好主意。”
尤氏和秦可卿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感受到脸颊上的温润和湿热,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到两女都羞恼,才不紧不慢说出自己的办法:“我记得每年年底,府里会请神京附近的掌柜、管事、庄头们聚餐,对吧?”
尤氏连忙点头:“对对对,每年一次,腊月初十前后,主要宴请城内的店铺掌柜、管事,还有城外的庄头、佃户头子,也包括那些有功劳的老奴才之类,一则叙旧拉交情,二则谈谈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计划,主子会训话赐酒,只是……”
“只是什么?”
“西府弄得挺好,每年都办,琏二两口子操办,每年都热热闹闹的,可咱们府上却已经断了好几年。”
秦可卿愕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断?”
尤氏无奈:“贾珍只顾着享乐,得空瞅一眼账本就是一年到头办的最正经的事儿。”
潘又安也没想到贾珍竟然这么离谱,连这么重要的“年会”都敢放弃。
这么搞,再有几年,下边那些掌柜管事庄头们还认宁国府的主子吗?
不是一般离谱。
潘又安接着道:“不影响,大太太,你直接找赖二,让他通知下边的管事庄头们,今年重启年会,定个时间,让他们务必准时参加,就说有大喜事儿,只要能来,务必人人都来。”
尤氏犹豫:“赖二老奸巨猾,会不会猜到咱们要收权?毕竟贾珍现在形容废人,贾蓉更是废物,忽然重启这个年会,必然有变。”
“无所谓,他老老实实地通知,咱们就等那些掌柜管事们到了后挨个儿与他们谈话,让他们以后直接来府里办事,无论进项出项还是人员调动,可卿你在府里单开一院专门处理这些事务,每天得空就去转转,千万别懒政怠政,如此不出三年,宁国府外面的大小产业将尽归你掌控。”
“他若从中捣鬼呢?”
“那更好。”
“更好?”
“对,这边是送上门来的把柄,欺上瞒下,贪赃枉法,阴谋弄权,什么帽子都往上扣,抓住把柄就往深处挖,光明正大地挖他老底,挖得谁也无话可说,收权计划会更顺利。”
秦可卿听完,眼眸一点点变亮,忍不住赞道:“好办法,好计谋,好算计,这招一出,赖二无论怎么做,都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要么被架空,要么直接滚蛋。”
潘又安笑道:“其实吧,你俩身份在这儿摆着,还没开始就占着绝对优势,哪怕直截了当地赶走赖二也是可以的,只是损失大小的区别。”
秦可卿撒娇:“我们毕竟没经历过这些,不如你懂嘛。”
尤氏也笑道:“这些年来,赖二在宁国府说话比蓉哥儿还管用,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只有贾珍能压他一头,我见了他就犯愁,心里打怵,可在你手里,略施小计就能把他拿下,要么说家里总得有个顶梁柱呢,没有真不行。”
秦可卿很是赞同:“顶梁柱顶梁柱,听这字眼就知道可靠。”
潘又安听到婆媳二人的夸赞,很是受用地哈哈大笑。
这对女人,很是识趣。
跟识趣的人在一块,生活更有趣。
三人就在贾蓉的外书房里商量对付赖二的细节。
确定大致方案,拟定各个环节的细节,包括具体时间、流程、地点甚至具体话术等等。
还有备用方案一二三等等。
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大批掌柜管事卷银子跑路这种极端事件。
总而言之,秦可卿的夺权大计正式拉开帷幕。
混乱已久的宁国府即将上映一场时隔多年的权力斗争戏码。
女一,秦可卿。
女二,尤氏。
反派,赖二。
总导演兼特别演出,潘又安。
上映时间待定。
十一月十八,上午。
雪停,宁国府的仆人们开始清理堆积在路边院落中的积雪,一锹一锹铲到小车上,统一推到花园里、池塘里、小树林里堆放。
若是暖冬,积雪化开滋润花草树木。
若是寒冬,堆在那些地方冻一个冬天,待到来年开春再化开,也省得浇水。
一个仆人到荣国府,通过层层通报,进入赖家院子,找到赖二,恭敬道:“赖总管,府里大太太请您回去一趟。”
赖二第二次抓奸失败后,一直心虚,躲在荣国府不敢出门,只派人悄悄打听情况,得知贾蓉彻夜未归,更不敢回宁国府。
身为奴才,跟小主子一起算计老主子和当家主母,结果还出了岔子,不但没算计成功,还捅了小主子。
这事儿闹的,搁谁谁不心虚?
听到仆人的话,故作不耐烦道:“我病了,替我告个假。”
仆人依旧恭敬:“大太太说了,无论如何也请赖总管去一趟,实在不行,她就亲自登门来请。”
草!
赖二暗骂。
尤氏那胆小如鼠的小妇人什么时候有这胆量?敢威胁我。
而且敢这么说话,就一定是拿住了把柄,一定是蓉哥儿招了。
怎么办?
等等,听尤氏这意思,好像没打算公开这事儿?
否则,她拿着证据找老祖宗告状,蓉哥儿可能没事儿,薛蟠也不过是赶出家门,但我肯定没好下场,哪家主子也容不下我这样的行为。
可她只是派人来喊我,一定是怕这事儿传出去后会影响清白声誉,所以打算悄悄处理这事儿。
好好谈谈,说不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赖二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虽然尤氏是受害者,可也是女人,还牵涉儿媳秦氏,到时候府里上上下下只会议论她们婆媳二人,她们损失最大。
一定是这样!
赖二松一口气,冲着仆人喝骂一声:“大太太当面,也要给我几分面子,你什么东西敢跟我大呼小叫,滚出去,回大太太,我巳时四刻再去。”
仆人不敢多言,乖乖返回宁国府。
尤氏听完,朝秦可卿冷笑:“看见了,府里的奴才就这个样子,没大没小,忘了尊卑,浑然没把我这个当家主母当回事儿。”
秦可卿摩拳擦掌:“我会让他长记性,不急,不急。”
一边说不急,一边闪露杀气,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找赖二算账。
巳时二刻。
赖二跟着宝珠进门,看到尤氏和秦可卿都在,心里一突,却强作镇定,只是拱手行礼问好:“老奴见过大太太、大奶奶。”
尤氏面无表情地指指椅子:“坐。”
赖二见状松了口气,这小妇人果然不敢把我怎样,嘿嘿嘿。
坐下,笑着问:“大奶奶寻老奴何事?”
尤氏淡淡道:“马上到腊月,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与你有关。”
“大太太请讲。”
“之前府中每年腊月初十前后都会宴请神京城内城外的管事、掌柜、庄头,最近几年却一直没办,可有此事?”
赖二立刻警觉,这小妇人想干什么?为何忽然问起此事?难道想重办?
这可不行!
好不容易才废掉这规矩,要是重办,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全部白费?
等等,谁给她出的这主意?
打蛇打七寸,好狠的手段!
是秦氏?
赖二扭头看秦可卿,对上秦可卿美艳但冷淡的眼神,忽然打了个寒颤,这秦氏好吓人的眼神!
这是婆媳二人联手报复我?
哼!
做梦!
府里的事儿,她们或许还有机会染指。
府外,呵呵呵,不是我小看他们,就是全部交到她们手里,她们也应付不过来。
妇道人家,能把后宅那点家长里短弄清楚就很了不起了,外面的事儿?想都别想。
娘们当家,房倒屋塌。
心中不屑,笑道:“好教大太太知道,这件事情可不是老奴废掉的,是老爷废掉的,大太太有疑问,可以等老爷能说话后再问,有潘大夫在,指日可待。”
尤氏摇头:“我不管谁废掉的,我只想重新立起来,就在今年,赖二,你现在就下通知,挨家挨户通知到,今年腊月初三在府里招待各路管事、掌柜、庄头还有府里的老人,为期三天,府里负责一应食宿,还有年货与红包。”
赖二听到这里,心脏咯噔一下。
为期三天?
以往就一顿饭的功夫,主子们往往也就露一面完事儿。
三天,想干什么?
还有,负责食宿?还有年货和红包?
这可是以往不曾有的待遇。
这小妇人到底想干什么?
拉拢人心吗?
不是!
她是夺权!
想从我手里夺走管家之权!
好歹毒的女人!
好大的野心!
也不怕遭到反噬!
区区内宅夫人,不但想染指府外事务,还想大权独揽,直接与那些掌柜管事庄头们交接,想得美!
老爷小爷都不会同意!
老祖宗也不会同意!
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这是母鸡司晨,是不祥之兆!
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西府琏哥儿媳妇那是例外,琏哥儿媳妇来头大,手段高明,老太太都要仰仗,所以才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事务。
尤氏有什么资格?
赖二眼珠子咕噜乱转,急速思考对策,却笑道:“大太太,要恢复也可以,只是连办三天,会不会太招摇?西府人更多,也才一顿饭而已,咱弄三天,老祖宗脸上怕是不好看。”
这是拿贾母压尤氏。
以往,这招百试百灵。
贾母就是贾家绝对的权威,贾母的话,贾珍一般也不会反驳。
尤氏在贾母面前,更没有地位。
贾母也从来都看不起尤氏,连象征性的礼貌都不给尤氏一点,逢年过节,东府去西府聚餐,贾母对别的媳妇丫头都是笑脸相迎热情有加,唯独对尤氏不冷不热甚至懒得搭理,经常把尤氏晾在桌上。
尤氏却不敢有丝毫意见,逢年过节依然要热脸贴冷屁股,送上门任由贾母冷落。
这点,贾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连丫鬟婆子家丁仆人也都跟着看不起尤氏。
所以,赖二直接搬出贾母,想以此打消尤氏的念头。
尤氏听到“老祖宗”三个字,心脏本能地一缩,但想到潘又安的话,又想到潘又安就在屏风后,顿时安心,淡淡道:“老祖宗那边,我自会交代,不用你操心。”
赖二顿时愕然。
什么意思?
尤氏竟然不怕老祖宗?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然,哪儿来的胆子?
这话传到老祖宗耳朵里,老祖宗一定会很不高兴。
老祖宗虽然懒得管这闲事儿,却不喜欢底下的小辈忤逆她。
尤氏很清楚这点,却依然敢说这种话,一定有所依仗。
她的依仗是什么?
赖二急速思考,却不得要领。
总不能是老爷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吧?
也不应该,老爷就算能开口说话,也不会交代尤氏做这种惹老祖宗不开心的事儿。
算了,不管她真有依仗,还是虚张声势,都不能让这事儿办起来。
真让她办成了,我这个总管岂不是要成摆设?
赖二暗恨,却满口答应,笑道:“既然大太太坚持,那奴才这就去办,一定让他们准时赶来。”
“记清楚了,是腊月初三,满打满算还有十五天,不能耽搁。”
“老奴记住了。”
“还有,所有人管事、掌柜、庄头都必须来,缺一个拿你是问。”
“老奴一定挨家挨户通知到。”
“那你去忙吧。”
赖二行礼,转身就走。
出门,回头朝主屋吐了一口唾沫。
呸!
什么玩意儿,也敢在赖二爷面前装腔作势。
赖二爷当总管的时候,你踏马还是个黄毛丫头!
腊月初三?
挨家挨户通知?
等着吧!
到时候一个人不来,看你这当家主母的面儿往哪儿搁,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吆三喝四。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你赖二爷有几只眼。
夺权?
离了我赖二爷,你踏马连这个年都过不好,还夺权。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赖二径直离开宁国府,返回荣国府,窝在炕头吃铜火锅,无比逍遥。
宁国府。
尤氏客厅内。
潘又安自屏风后转出来,笑笑:“瞧见了吧?这就是赖二总管,威风霸气,见了你们都不带下跪的,浑然没把你们婆媳两个放在眼里。”
尤氏闷哼一声:“慢慢收拾他,现在该做什么?”
“当然是整顿内宅,”潘又安竖起两根手指:“内宅除了主子们,就是奴才,但奴才也分好几种,丫鬟,婆子,小厮,家丁护院等等,但仔细分,其实就两种,一种是服务类,丫鬟婆子小厮马夫亲随这些,另一种就是护卫类,也就是家丁护院。”
尤氏眼睛一亮:“你的意思,先拿下家丁护院?”
潘又安竖起大拇指给尤氏点赞:“你也学聪明了,没错,只要涉及权力斗争,必须先掌控一定的武力,自保或进攻,能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是手无寸铁,敌人撕破脸皮跟你拼命,只需一刀就能粉碎你的全部谋划,从根子上把你除掉。”
尤氏听到潘又安的夸奖,顿时眉开眼笑,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女孩。
又羞赧道:“可,可我不知道怎么拉拢他们。”
潘又安看秦可卿:“你知道吗?”
秦可卿甜甜笑道:“我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连个男仆人都没有,更别说家丁护院了,自然也不知道。”
潘又安好笑。
秦大美人吃醋了。
不知道?
她肯定有想法,只是不想在尤氏面前显摆,也或许是不想让尤氏难堪。
他也没拆穿,笑道:“家丁护院也分两种,一种就是府里的奴才,有家生子,有以前老国公爷留下来的老兵,还有从各个庄子上挑来的可靠青壮,这些都签了卖身契,是府里的奴才,最可靠,也最好收服,你这个当家主母一句话,听命办事不在话下,给点好处,甚至愿意为你拼命。”
顿了一下接着道:“另一种就是从外面雇来的好手,这些人基本上都有一身武艺,擅长江湖打斗,个人战斗力不错,一个人能对付三五七八个普通壮汉,但他们往往不是非常可靠,胆子大,心野,干了坏事儿一走了之,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尤氏连连点头:“对对对,你总结得太准确了,就是这样,只是我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潘又安笑笑:“其实更好办,对付赖二和那些个掌柜管事,根本用不着什么武林高手,普通家丁加上几个老兵就绰绰有余,所以……”
“所以只要拉拢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家丁!”
“没错,你是当家主母,使唤他们天经地义,再给点好处,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们绝对没意见,”潘又安笑道:“你和赖二站在一块,同时向他们下达命令,他们只会听你的,而不是赖二,别看赖二平日里人五人六,可奴才就是奴才,下边那些人的脑子好使着呢。”
尤氏松了口气:“现在就办。”
“嗯,你先招个头目过来,探探口风,摸摸底细,顺带着给他下个命令,看看他的能力,”潘又安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人:“哎,我知道一个人,肯定忠心,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收服他。”
“谁?”
“这人可是府里的老资格,辈分不在西府老太太之下。”
尤氏霍然起身:“焦大?”
潘又安点头:“对,就是这老头,我见过这老头,年纪虽大,可身板却还硬朗着呢,再活个二三十年不在话下,也还能弄枪使棒,等闲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而且是老国公的亲兵,威望也足,收服他,等于收服了府里那些退伍老兵和退伍老兵的后代。”
尤氏面色却犹豫不定,想了想才道:“你是不知道,焦大脾气不好,经常酗酒,喝醉就胡言乱语咒骂不停,别说贾蓉,连贾珍甚至贾敬都不放在眼里,我,我更不行……”
说到这里重重点头:“我确定,那焦大绝对不会听我的话,更不会给我做事,要是知道我和可卿的想法,只会对我们破口大骂,甚至带头反对。”
又苦笑道:“焦大眼里只有老国公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