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依旧笑得很轻松,面对震惊到失态甚至动手的王熙凤,不紧不慢地扒开王熙凤的手掌,抚平领口的皱褶,轻轻摇头:“凤辣子,我没疯。”
又轻声道:“我不但没疯,还非常清醒,我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清醒。”
“清醒?”王熙凤低声嘶吼:“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还清醒!你哪里有一点清醒的样子?这是清醒人能干的事?”
尤氏再笑:“我不但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更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目标坚定,思路清晰,凤辣子,以前我不如你,但现在,你不如我!”
王熙凤瞪大眼睛,仔细审视尤氏:“你哪里比我强?”
尤氏学着潘又安的模样,弯曲食指轻点太阳穴,缓缓吐出两个字:“思维高度。”
“啥?”
“眼界,见识,眼光,格局,”尤氏随口说了好几个新鲜词:“随便你怎么想,就是那种忽然跃升于半空居高临下俯视全局的感觉。”
王熙凤听得更懵:“什,什么?你慢点说。”
尤氏见王熙凤这模样,心中暗暗得意。
以往这个凤辣子在我面前多多少少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动辄指点,而我却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现在,也有她不明白的时候?
却还是笑着解释:“你与老太太的差距就在这里,老太太看到的是整个贾家,是四王八公,是老亲故旧,甚至是皇宫,而你整日里忙忙碌碌却只能看到眼前的琐碎事务。”
王熙凤听到这里,瞬间如遭雷击。
格局?
思维高度?
高屋建瓴的眼光?
她本就聪明,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每日里忙忙碌碌,忙的却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还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甚至一直引以为傲。
若只是身份原因忙碌也就罢了,偏偏从来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长此以往,人就废了。
想通这一点,茅塞顿开,眼前顿时呈现一条光明大道,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激与激动,一把搂住尤氏:“好嫂子,多谢你提醒,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混沌多少日子。”
尤氏成功扳回一局,心里更舒坦:“你是个聪明的,不用提醒,迟早也能想明白。”
王熙凤摇摇头:“怕就怕在这个迟早,要是临死之时才想明白,算迟还是不迟?我这大好年华就这么几年,现在想不明白,以后想明白也晚了。”
尤氏得意中没忘记潘又安的叮嘱,把话题掰扯回去:“不说别的,继续说分家的事。”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死死盯住尤氏:“真要分家?”
尤氏想都不想地吐出一个字:“分!”
态度非常坚决。
王熙凤追问:“为什么?”
“为了宁国府的长远发展。”
“只有分家才能长远?”
“对!”
“荣国府会拖累宁国府?”
“是!”
“哪方面?”
“老祖宗,”尤氏语气更坚定:“她姓史,嫁入荣国府,却多多少少一直管着宁国府的事儿,宁国府上上下下也对她言听计从,若是平安无事也就罢了,一旦遇到大的灾祸,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宁国府,甚至利用、出卖宁国府而换取荣国府的平安。”
王熙凤听了,头皮阵阵发麻,“这……”
尤氏接着道:“长痛不如短痛,早早分家,各过各的,各安天命,真出事,谁也别牵扯谁。”
王熙凤忽然愣住。
她一口一个“灾祸”,句句不离“出事”,难道贾家有变?
她从什么地方得了信儿?
到底是什么灾祸能让她如此决绝地提分家?
听她这意思,好像还是因荣国府而起。
我怎么不知道?
等等,府里最近确实不平静,先是林妹妹出逃,接着便是皇帝封赏林妹妹,难道祸根在这儿?
若是与皇帝扯上关系,不出事则罢,出事就一定是灭门之祸。
王熙凤想到这里,顿时冷汗淋淋。
还有,大姐姐在宫里当差,若是也牵扯进去,恐怕还会牵连王家。
王熙凤惊惧交加,片刻间便汗湿了大半衣衫,全身更软绵绵地使不出劲儿,却踉跄下床,冲平儿喊:“扶我去老太太屋里。”
尤氏一把拉住:“去那里干什么?”
王熙凤也顾不得顽笑,反手抓住尤氏:“你也去,一块分说清楚。”
“说什么?”
“你说的灾祸。”
“我?灾祸?我可没说!”
“你说了!”
“我说的是万一,你想到哪去了?”
王熙凤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还真是,但心里依旧忐忑不安,缓缓坐下:“你若真有发现,可不能瞒着我。”
尤氏笑道:“我瞒谁也不能瞒你,你可是我在贾家唯一的好朋友。”
王熙凤松了口气:“说说分家的事,你想怎么分?什么时候分,说清了我替你转告老祖宗,至于老祖宗同不同意分家,你和我说了都不算。”
尤氏自信满满:“我自有办法说服老祖宗和老太爷。”
老祖宗是贾母。
老太爷是贾敬。
这俩人分别是荣宁二府的真正当家人,若贾敬还留在府中,贾敬才是老爷,贾珍只能是大爷,贾蓉是小爷或者少爷。
府里还有人喊贾蓉少爷,就是这个原因。
但对贾敬和贾珍的称呼却是固定的,都喊老太爷和老爷,尤氏也不例外。
王熙凤却摇摇头:“老太太看着和善,实际上心硬着呢,她不点头,这个家就分不开。”
尤氏反问:“分家一定要她点头?”
王熙凤懵了:“她不点头,咋分?”
尤氏笑道:“便是夫妻,要分开,也不过男人一纸休书的事儿,这荣宁二府本就是两家人,在一起时没有一纸契约,要分开自然也不需要,若能好聚好散,还是亲戚,若不能好聚好散,让老亲故旧们知道有这个事儿就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熙凤沉默。
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荣宁二府本就是两家人,两个国公爷是亲兄弟没错,但在神京安家之时就已经分成荣宁二府,只是住得近且一直在相互照应,又有老祖宗这个辈分高的镇着,大家都习惯把荣宁二府当一家人。
可从法理层面讲,从一开始就已经分家,还是先帝做的见证人。
尤氏要分家,真不用老祖宗点头,只需广而告之使亲朋好友知道即可。
那些公产更好处置,愿意商量就商量着分了,若是不愿意商量,宁国府全占了或者全扔了,老祖宗一点办法也没。
王熙凤这才真正意识到一个问题——尤氏完全可以单方面分家,不需要经过老祖宗同意。
除非敬老太爷下山。
否则,无人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珍大哥现在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无法当家做主。
蓉哥儿只是未来的宁国府主人,还没有正式当家,也无法插手这件事情,何况蓉哥儿胆小如鼠也根本不敢插手这件事情,更被尤氏软禁在外书房,连门都出不了。
抓时机好准!
尤氏好手段啊!
所有人都小看了她!
就算她背后有高人指点,她能站出来并且直面我与老祖宗,也是极其需要胆识的事情。
换作是蓉哥儿,在我和老祖宗面前,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就是说,尤氏这个女人以往的懦弱、谦卑、恭顺、忍让都是装出来的。
我与她关系不错,倒无所谓。
可老祖宗却对她百般嫌弃和羞辱……
她必然存着报复老祖宗的心思。
老祖宗又要心口疼了。
王熙凤沉默许久,拍拍尤氏的手背:“你先回去,我去探探老太太的口风。”
尤氏却笑道:“若我是你,就不会掺和太深,掺和太深,无论结果如何都对你不好。”
王熙凤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琢磨这句话。
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
无论结果如何,老祖宗与尤氏都必成仇人,我若掺和太深,夹在中间真不好受,得罪尤氏无所谓,但得罪老祖宗……
想到这里,忍不住对尤氏心生感激,拉住尤氏的手掌认真道谢:“谢谢你提醒,若不然,我差点犯了大错。”
尤氏笑道:“所以你要么去通报一声,要么直接带我去见她。”
王熙凤叹口气:“我还是去通报一声吧。”
尤氏叮嘱:“记住,只是通报,不要啰嗦你自个儿的想法,最多复述我说过的话。”
王熙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还用你说?真把我当白痴?”
贾母院。
贾母躺在屋内窗台下太阳晒进来的地方。
她屋里的窗户上贴的不是窗户纸,也不是绫罗,整个荣国府,就她屋里有这待遇,极尽奢华之能。
这些玻璃,可是从西洋运来的,遥遥万里,漂洋过海,价值不菲,而且有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得到,在西洋都只有极少数人用,运回来的数量更少,整个大昌王朝,舍得用玻璃封窗户的人屈指可数。
有这个资格的更少。
玻璃是奢侈品,是堪比高档翡翠、超过琉璃的奢侈品。
要不然,贾母也不会给贴身丫鬟起名叫玻璃。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贾母身上,温暖明亮,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里是极其奢侈的享受。
贾母闭着眼睛,随着摇椅轻轻摇动,面容慈善,一派祥和。
这时,鸳鸯小心翼翼凑到贾母耳朵边,用极轻柔的语气道:“老祖宗,凤二奶奶求见。”
贾母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让她进来吧。”
王熙凤得了鸳鸯的叮嘱,也蹑手蹑脚地进门,在贾母摇椅旁轻轻蹲下,轻轻喊了一声“老祖宗”,见贾母没有任何反应,知道她在等自己开口,于是朝其他丫鬟摆头:“你们出去。”
贾母听到这话,猛地睁开眼睛,昏黄的眼珠子里瞬间崩出一丝精光,眼神瞬间锐利,扭头凝视王熙凤:“什么事?”
王熙凤等其他丫鬟出去,这才轻声道:“尤氏刚到我房里。”
贾母瞬间爆怒:“不要跟我提那个贱婢!”
话一出口,心口便传来阵阵剧痛,急忙捂住胸口,闭上眼睛,努力稳住情绪消解怒气,待刺痛减缓,再次摆手,满脸嫌弃:“让她滚!以后不许她进荣国府大门一步!”
王熙凤帮着贾母轻拍胸口,待老太太缓过劲儿来,才低声道:“要不,还是请大老爷二老爷来一趟吧。”
贾母听出话外之音,瞪大眼睛:“她想干什么?”
王熙凤半句半句地交代,怕一下子全说出来,老太太会扛不住:“她带着账本来的,就是两府公有的那些产业,她说要分家。”
贾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分家”两个字,心口再一次传出阵阵剧痛,顾不得其他,急忙高喊:“快请潘又安,请潘又安!”
鸳鸯急忙冲出房间,找人请潘又安。
潘又安赶到,像模像样地给贾母扎了几针,待贾母缓过来,叹口气:“老太君,也就是您,身子骨还算强健,底子厚,运气也好,换个人……”
又道:“您可不能这么折腾了,万一哪天我出门在外……”
再道:“就算我在,有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赶得上,心症来得最猛,最猛烈时,我就是在您身边守着也来不及。”
贾母也跟着叹口气:“我也不想,可这么大个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身不由己啊。”
又道:“就是麻烦你了,一趟趟地跑。”
朝鸳鸯道:“你带又安到前边喝茶。”
再朝王熙凤道:“喊你公爹和宝玉他老子过来。”
鸳鸯朝潘又安做请的手势:“潘先生,请随奴婢这边来喝茶。”
潘又安收拾起针囊,跟随鸳鸯离开主屋,到前院的小客厅里。
到门口,鸳鸯推开小客厅门,做请的时候。
他进门。
鸳鸯跟进,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张开双臂扑到他怀中。
他也死死搂住这只俏丽无双的金鸳鸯,俯身,狠狠吻住温润柔软的小嘴,激烈,紧张,又带着一股子舍生忘我的疯狂劲儿,仿佛许久没见的小夫妻。
从门口纠缠着转到桌子旁,坐下,把她抱在腿上,双手上下游走。
鸳鸯气喘吁吁,面色潮红,用仅存的清醒摁住潘又安的手掌,语带哀求:“又安,不,不要,我还得伺候老祖宗。”
潘又安不答,也不停手,但也没有更进一步,只搂着小丫鬟温存。
直到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才放下小丫鬟,给她整理衣服裙子和头发。
鸳鸯则忍不住心生愧疚,低声道:“又安,现在真不行,再,再等等,我,我找个好机会……”
潘又安捧起她的小脸,又亲了一下,宠溺道:“你好好伺候老太太就行,别的事情我自有主张,定然不会让你等太久,更不会辜负你这一番心意。”
说完,在她挺翘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忙你的吧。”
鸳鸯听到这话,又动了情。
可这时,又有脚步声靠近,有丫鬟捧着糖果点心果脯零食进来,放下,行礼:“二奶奶命奴婢送过来的,二奶奶还说请潘先生在府中多留一会儿,又说麻烦鸳鸯姑娘陪潘先生喝茶,不急着回去伺候。”
说完,悄悄退出去。
鸳鸯闻言,神情略显复杂:“老祖宗跟二奶奶他们有要事相谈,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老祖宗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
潘又安拉住金鸳鸯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口:“有我在,包老太太平安无事。”
“当真?”
“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那你刚才还说来得猛烈时你在身边也来不及……”
“骗老太太呢,不这么说,她肯定不上心。”
“吓死我了,”鸳鸯松了口气:“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运可就由不得我自己了,现在全指着老太太庇护呢。”
“这府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老太太在,自然没人敢欺负我,可老太太不在后,我这样的丫鬟……便是死了也无人在意,大老爷和二夫人都不是善茬儿,盯老太太盯得紧呢。”
潘又安来了兴致:“二夫人我知道,那是个佛面蛇心的主儿,可贾赦不至于吧。”
鸳鸯满脸愁容:“大老爷住那院子又单独开了一门,其实也相当于分家,只是还没搬出去,这偌大的家业不出意外都是二房的,可大老爷头上还有个一等将军爵位,也不是没有机会夺回家产,所以……”
潘又安挑眉,贾赦竟然还不死心?
不怕皇帝和太上皇震怒?
当初可是太上皇把他禁足的,没杀他还保留了他的爵位已经是法外开恩,继续蹦跶,真不想活了?
也不对,当初太上皇在位时确实恼怒贾家,但现在,新皇继位,太上皇反而要依靠四王八公这些开国勋贵寻求自保,否则随时会被新皇夺权甚至干掉。
贾赦要是瞅准机会,未必不能在这乱局中抓住机会逆袭。
等等,原著中贾赦求娶金鸳鸯,是不是也是奔着荣国府的家产去的?
鸳鸯可不是普通贴身丫鬟那么简单,还替贾母保管着许多财产,包括贾母的嫁妆与这些年攒的家底儿,对府里的公共财产也最了解,是贾母最信任的财务总管,没有之一。
娶到鸳鸯,还真有机会先下手为强把贾母那笔巨额财产弄到手中。
原著中,不只贾赦打这笔银子的主意,贾琏也有想法。
呵呵,现在,金鸳鸯是我的了。
潘又安搂住鸳鸯,笑道:“放心,谁也抢不走你,无论贾赦还是贾琏。”
鸳鸯却更愁:“若是宝二爷呢?”
贾宝玉?
潘又安瞬间提高警惕,搂紧鸳鸯。
贾宝玉不堪一击,但有贾母撑腰,若是开口索要,贾母还真有可能答应。
不对,不是有可能答应,是一定会答应。
那老太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贾宝玉身上,偌大的家产也必然要留在贾宝玉,把鸳鸯这个财务总管也一并留给贾宝玉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草!
这可不行!
鸳鸯是我的!
潘又安眯起眼睛,思索片刻,捧起鸳鸯的小脸,认真道:“别说什么宝二爷宝三爷,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休想把你抢走!”
鸳鸯感动,嘤咛一声,扑到潘又安怀中。
潘又安也静静地搂住鸳鸯,这次没有动手动脚,只搂着享受安静的温存。
同时竖起耳朵努力倾听贾母房里的动静,奈何隔得太远又紧闭门窗,实在听不清楚。
倒是听见尤氏路过时与王熙凤客套的声音。
贾母房中。
尤氏进门,屈膝行礼:“拜见老祖宗,大老爷二老爷安好。”
虽然依旧行礼,但面上再不见往日唯唯诺诺卑微讨好的笑容,只有生疏与客套,还带着点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仿佛不再是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而是皇室下嫁的公主。
贾母、贾赦、贾政三人同时盯住尤氏,个个面无表情,不说话,更没有让尤氏坐的意思。
尤氏见状,微笑道:“老祖宗,这便是您的待客之道?还是报复侄孙媳妇?若是前者,恕侄孙媳妇无礼转身就走,若是后者,咱就谈正事儿。”
意思很明显,若是想报复,出口恶气,那无所谓,我尤某人不在意,你出你的气,我谈我的正事儿。
若是待客之道就是这样,那对不起,干脆别谈。
贾母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早有防备,可听到尤氏这话,依旧气得心头微微刺痛,急忙闭上眼睛。
贾政厉声喝道:“尤氏,长辈面前,休得无礼!跪下,向老祖宗请安!”
尤氏微笑:“二老爷,我是晚辈,但更是宁国府当家主母,谈正事儿前,还是免了这一跪的好,谈完再跪不迟。”
贾政怒道:“你有何资格与我们谈正事?”
尤氏反问:“唤侄媳妇来,不是谈正事?”
“不是!”
“既然如此,侄媳妇告辞。”
尤氏说完,转身就走,丝毫不留恋,更不见一丁点惧色。
贾政也没想到尤氏这么不给面子,更加愤怒,猛拍桌子:“站住!”
尤氏却像是没听见,拉开房门就走。
她一直牢记潘又安的话,贾政在荣国府里没有多少话语权,可以无视,真正说话算话的其实是贾赦。
但即便如此,心里还是忐忑不已。
这可是人生中第一次直面荣国府里当家的主子,还是一对三。
又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
不能慌!
不能慌!
一定要稳住!
有又安在,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这时,贾赦开口,淡淡道:“站住!”
尤氏站在门口,转身:“大老爷有高见?”
贾赦语气冷淡:“我昨日说过,敢提分家,死,凤儿没把话传过去?”
尤氏展颜微笑:“凤儿传了,我也听了,但我还是提了,若大老爷真有手段,放马过来,较量一二,您赢了,我认,您输了,也别怪我不认您这门亲戚。”
顿了一下,微笑道:“这个家,我分定了,回去就给亲朋故旧发请帖,说明这件事情,至于那点公产,我先代为保管,以后再分,宁国府还不至于贪图那点小便宜。”
说完,转身就走,只扔下一句话:“我在宁国府恭候大老爷的手段。”
贾赦顿时目瞪口呆。
这个尤氏,这么强硬?
这还是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尤氏?
这还是那个来了荣国府比丫鬟还卑微的尤氏?
贾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回来!”
尤氏却恍若未闻,继续往外走。
贾母急了,冲着大门口的王熙凤喊道:“凤儿,拦住她!”
尤氏回头,直视贾母:“老祖宗,您确定要派人拦我?”
贾母略微心虚,却喝道:“拦你又如何?”
尤氏再次微笑:“今个儿,在这里,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宁国府与他没完,不死不休!”
说完,继续往外走。
贾母愣住。
不死不休?
这是姓尤的能说出来的话?
这态度,不是一般的强硬,竟然有贾代化几分风范。
可这家万万不能分。
贾家越来越弱,外敌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又添了林黛玉那贱婢一项,现在分家,会大幅削弱贾家的威慑力,会分散贾家所存不多的影响力,甚至会招来直接的攻击。
现在的贾家,就像两头年迈但相依为命的狮子,虽然苍老,但往那一蹲,威慑力依旧,可若分道扬镳,便是落单的老狮子,露出来的全是弱点甚至伤口,总有敌人会忍不住率先进攻,打个盹就会死。
可是,让她求尤氏留下来,她做不到。
以往,她根本看不上尤氏,对尤氏不是没有好脸色,而是无视,逢年过节聚餐,只当没这个人,没必要从不搭理。
现在,让她向这个从来看不上的侄孙媳妇低头,她做不到。
犹豫间,尤氏已经离开院子。
门口的王熙凤没敢阻拦。
贾母狠狠地跺脚,喝道:“关门。”
待王熙凤亲自关上房门并退走,才看向大儿子:“赦儿,你说,怎么处置?”
贾赦咬牙:“母亲,对付这么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婢,不费吹灰之力,找个地痞打她闷棍都没问题,但是……”
犹豫一下:“但孩儿怕她身后有人。”
贾政连忙点头:“对,尤氏一向懦弱,此番忽然变得如此强硬,甚至不怕老祖宗您,必然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不如先打听清楚。”
贾母微微点头:“我也觉得有蹊跷,只是如何打听?”
贾赦目光闪烁:“一般人打听不到尤氏身边的事,但有人能。”
“谁?”
“赖二,蓉哥儿,还有秦氏。”
贾母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赖二总管宁国府十几年,府里确实没什么事儿能瞒过他的眼睛,蓉哥儿虽然不懂事,但怎么说也是宁国府的少爷,肯定能接触到一些下人接触不到的事情,秦氏……”
忽然来了兴致:“秦氏刚入门,是蓉哥儿媳妇,若尤氏掌权,秦氏日子必然不好过,可以说服秦氏一同对付尤氏,只要咱们承诺让她当管家媳妇,她一定不会拒绝。”
贾政连连点头,颇为赞同:“还是母亲高明,合纵连横之策用得极妙。”
又道:“对了,秦氏有一弟弟名为秦钟,与宝玉有往来,可以让宝玉委托秦钟联络秦氏,如此便不会引起尤氏的怀疑,待秦氏摸清楚尤氏底细,便可以雷霆之势拿下尤氏,神不知鬼不觉,更妙。”
贾母听到这话,对这个小儿子也有了改观,这个办法确实不错:“那就先晾着尤氏,你寻宝玉,让他带秦钟来府上玩耍,待他们玩耍够了,就让他向秦氏带话,先带几句无关紧要的,确定秦钟可靠之后再商量正事。”
贾政重重点头:“也该让宝玉做点正事儿了,正好锻炼锻炼他。”
贾赦闻言,心中冷笑,正事儿?你管这叫正事儿?呵呵,还锻炼,呸。
贾母却连连点头,很是欢喜:“有道理,有道理,这世上的学问不止书本上的那些,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若宝玉能因此开窍,也是极好的。”
又道:“我也招赖二来问问。”
母子三人聊完。
贾母招赖二问话。
赖二与贾蓉、薛蟠算计潘又安与尤氏、秦氏不得,正心虚呢,哪敢乱说,只说宁国府一切正常,也没听丫鬟婆子们说尤氏的闲话。
又补充道:“老祖宗,敬老太爷留了人手在东府,还有信鸽联络,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敬老太爷。”
贾母很是失望,只能叮嘱:“最近尤氏不太安分,我怕出事儿,你回东府盯紧点。”
赖二满口答应,心里却无比忐忑。
回东府?
尤氏和秦氏真的没怀疑我?
潘又安呢?也没怀疑?
尤氏和秦氏好糊弄,潘又安却不同,他是老祖宗的救命恩人,现在更离不开潘又安,要是潘又安在老祖宗耳朵边说点什么,我还有好日子过?
但贾母下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宁国府。
与此同时。
贾政喊来儿子贾宝玉,一反常态地和气问:“最近可有与秦钟往来?
贾宝玉一直病怏怏的,心里全是最近发生的种种,听到秦钟的名字,脑子里闪过秦钟俊秀的模样,稍微来了点精神,却只能摇头:“回老爷,孩儿这些日子没有出门,更没有与秦钟往来。”
家政叹口气:“在家憋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去找他玩吧,或者请他来府上玩耍。”
贾宝玉不可置信地抬头:“父亲?当真?”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贾政捏着鼻子点头:“去吧,路上不要耽搁。”
“是,孩儿告辞。”
贾宝玉忽然兴奋起来。
没有林妹妹,鲸卿也是好的,一样的晶莹透彻单纯可爱。
宁国府。
尤氏回到房里,立刻放松,再不复刚才强硬淡定模样,大口大口喘息。
这时,潘又安无声无息地出现,搂住尤氏的腰肢,笑问:“过瘾不过瘾?”
尤氏重重点头,兴奋道:“过瘾!”
“爽不爽?”
“爽!”
“更爽的还在后边呢。”
“还有?”
“那当然,待你彻底掌控宁国府,便是王熙凤也不敢小觑你,以后聚餐,你坐着,她只能站着伺候你,王夫人在你面前也不够看,只有那老太太能与你平起平坐。”
尤氏听着潘又安的描述,心情更加澎湃,眼神却更加妩媚,生了秋水似的,情不自禁缠上潘又安的脖子,钻进潘又安怀里,找准位置,坐下,舒服地吐了口气:“多亏了你,我才能一吐之前的怨气,你是不知道,看着那老太太死了丈夫的模样,我心里那个畅快劲儿……”
潘又安搂紧尤氏,笑道:“所以说权力是个好东西。”
“武力也是个好东西。”
“获取武力的最终目的还是掌握权力。”
“这倒也是,”尤氏幽幽地问:“你有武力,为什么不想方设法掌握权力?那样,我就不用这么累了。”
潘又安笑道:“权力非我所求。”
“那你想要什么?”
“你,”潘又安低头,咬住尤氏火热的嘴唇。
尤氏也瞬间动情,而且这波情绪来得格外凶猛,格外激烈,格外持久。
可见今天的经历对她冲击真的强。
下午。
尤氏带着两个家丁在府内四处巡视,亲自查验府内的种种,仿佛巡视领土的女王。
当场裁撤两个小管事,换了新的。
巡视完,回到房里,又总结一下午的心得,结合潘又安讲的种种规矩细细分析,越是分析,越是佩服潘又安的能耐。
小情郎,还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不但武艺高强,还懂得治理家宅,一条条一款款,当真奇妙无比。
别说治理这么个小家,就是治理国家也能派上用场。
可惜,他对仕途不感兴趣,出身也不好,不然,出将入相也是有可能的。
有潘又安指点,有焦大投靠,尤氏又占着当家主母的绝对优势,很快就把宁国府整顿得像模像样,丫鬟婆子们一改之前疲懒模样,个个精神抖擞。
换上统一服装后,更是焕然一新,仿佛换了个家。
秦可卿见着,也佩服不已。
婆婆果然有点能耐,有资格与我联手,不然,待我掌权第一个踢掉她,哼。
腊月初一。
上午。
秦钟进了宁国府,在丫鬟婆子的带领下进入贾蓉外书房。
秦可卿出来招待,上下打量更加俊俏的弟弟,忍不住与潘又安对比,只一想,便失望地摇摇头。
鲸卿确实俊俏,但比师兄还差一些,气质更远远不如,至于能耐……
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等等,要不让鲸卿也拜师?
就算不能拜入参合庄,跟着学点医术或者养生练气的功夫也是好的,胜过现在这般混日子。
嗯,得让他精神点,不能给我丢份儿。
师兄看似好说话,可实际上挑剔着呢,看不上的人,碰都不碰一下,之前送他院里的翠荷香竹等丫鬟也是一等一的小美人,可他不但没碰过,更很少正眼瞧,仿佛天底下最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挑女人的眼光高,收徒弟的眼光应该更高。
于是板着脸喝道:“我才半年不在家,你看看你这模样,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满脸疲懒,跟谁学的?坐直了!”
秦钟立刻坐直身体,懦懦道:“姐姐,我,我一直有在学习。”
“现在学什么?”
“《大学》,学到了亲民篇。”
“准备何时进学?”
进学就是正式踏入科举之路的第一关,参加岁试之后进入县学、府学并毕业或肄业称之为进学,但在日常用语中,常常把参加岁试称之为进学。
问何时进学,就是问打算什么时候参加岁试。
岁试就是童试,是科举一系列考试中的第一关,最简单,象征意义更重。
参加岁试,相当于告诉世人我要正式踏入科举之路。
秦钟闻言,低头不敢回答。
童试确实最简单,但也要连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过了院试才有资格称之为秀才。
也有许多许多人考一辈子却连院试都过不去,一辈子是个童生,很丢人。
而且也很辛苦,只要开始就是无穷无尽的煎熬。
秦钟只想想就头大,是以根本没有进学的想法。
秦可卿一眼看出弟弟的心思,登时大怒:“你莫不是想偷懒?我告诉你,想都别想!过了年就进学,至少考个秀才!”
秦钟忍不住道:“考那劳什子玩意有什么用?咱爹倒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可到现在不也是个五品微末小吏?我姐夫识字还没我多,却整日里花天酒地挥金撒银,吃一顿饭的银子抵得上咱家一年开销。”
秦可卿愣住,不敢相信弟弟能说出这番话。
等等,这语气好生熟悉,怎么有点像西府宝二爷。
于是一把揪住弟弟的耳朵:“你去西府了?”
秦钟顿时心虚:“没,没有。”
“说实话!”
“真没有。”
“好,跟我去西府问问。”
秦钟这才慌了,急忙道:“去了去了,前几日宝玉去咱家玩,又邀请我去荣国府玩。”
“去了几回了?”
“三四回了。”
“只是玩?”
“嗯嗯,他带我在府里游玩,全是我没见过的,姐姐,荣国府比宁国府漂亮……”
秦可卿却眯起眼睛,本能地觉察到异常。
贾宝玉正因为林丫头和晴雯的事儿钻牛角尖,怎么就忽然想起来找鲸卿玩耍?还那般热情?
一定有所图!
要么图鲸卿的身子,要么图……我?
贾宝玉对女孩儿温柔,老太太管得也严格,没机会跟女孩们胡闹,但对男孩……师兄说贾宝玉在私塾里就有两三个相好的,在外面也勾搭着个小戏子。
不行!
不能让鲸卿跟贾宝玉来往!
于是厉声喝道:“不行!从今往后,不许与贾宝玉往来!”
秦钟愕然:“姐姐,这是为何?宝玉又不是外人,对我还那么好……”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那不行,我,我一会儿还得给他回信儿呢。”
“回信儿?什么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