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贾探春。
潘又安、尤氏、秦大美人相视而笑:“那老太太真急了。”
尤氏有些担心:“要不还是早点过去吧,这么隆重的场面,朝廷一定会派人盯着,万一给咱们记一笔就不好了。”
秦可卿也急忙起身:“三丫头向来精明,别让她看出端倪,这要是传出去,咱们找个地方悬梁自尽吧,真真没脸活在世上。”
潘又安一把摁住秦大美人,冲着宝珠道:“请三小姐到客厅稍坐,就说在更衣,很快就到。”
待宝珠含笑而走,又对怀里的大小美人道:“与其出去吹冷风,不如尽享鱼水之欢,待咱们吃饱喝足暖了身子,再去也不迟。”
又道:“皇帝要对付宁国府,不会因为咱们晚去而起,也不会因为咱们早去而终,所以不用纠结,听我的准没错。”
秦可卿和尤氏无奈,只能忐忑不安地陪着潘又安尽情玩耍。
刚开始还觉得把探春晾在客厅里不合适,但很快就全部抛到脑后。
探春在客厅里焦急等待,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心里免不了多了几分怨怼。
大姐姐封贵妃,这么重要的事情,这婆媳俩却如此漫不经心,根本没放在心上,简直过分,这不只是没把荣国府放在心上,更没把圣旨放在眼里。
真真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谁给的胆子!
可也不可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平白让老祖宗她们小看了。
要不,去二姐姐那边看看?
二姐姐在这边住了几天,跟她们应该熟络些了。
央求二姐姐出面说几句好话,必然能请动那婆媳俩。
于是看向宝珠:“宝珠姑娘,你们二小姐还在泉宕园吧?”
宝珠愣了一下:“二小姐?您说是迎春姑娘吧,是的,与我们小姐约好了一块过去候旨,现在应该也在换衣服。”
探春忽然一拍额头,急忙问:“她可有穿的?”
宝珠笑道:“二小姐住在府里,那就是府里人,我们小姐和太太都考虑到了,早早给二小姐备下两身得体的正装,还有金银头面。”
探春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尤氏和秦氏虽说在分家那事儿上办得不地道,可对二姐姐还挺好,这么两身得体的正装可不便宜呢,便是在西府时也没一套像样的正装和头面,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还多是二夫人和二嫂子送的。
老祖宗……昨日也忘了给二姐姐准备。
或许,二姐姐离开府里拜师潘又安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离开荣国府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后还能做个女大夫,能像男人那般凭本事立足,而非只能依附男人而生。
想到这,朝宝珠道:“我去泉宕园坐坐,待会儿与你们二小姐一块来等你们太太和奶奶。”
“三小姐不必客气,请便。”
探春带着侍书径直到泉宕园,到门口,没见人守门,悄悄探头一看,却见院子里热闹非凡,司棋正穿着一身劲装练拳,身形矫健有力,拳脚呼呼带风,穿得单薄,身上却热气腾腾。
绣橘也没闲着,挥舞双掌穿梭转动,身形如蝴蝶似烟雾,飘逸优美,美不胜收。
她们什么时候开始练拳脚功夫了?
来泉宕园才开始?
还是早就开始了?
谁教的?
潘又安?
一定是潘又安!
这里没有外人!
可是,潘又安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
他自学针灸术还能说得过去,自学武术却万万不可能。
想到这里,顿时咬牙切齿。
早就知道这个姓潘的不对劲,果然如此,竟然偷偷摸摸藏了那么多事儿,甚至骗了老祖宗,还把二姐姐骗到这里。
一定要揭发他!
等等,先打探打探虚实,看看二姐姐如何了。
不能饶过姓潘的,但也不能连累二姐姐,若是坏了二姐姐名节,以后怎么嫁人?
探春咳嗽一声,冲着司棋和绣橘道:“你们小姐呢?”
司棋和绣橘看到探春,本能收功立正,有些心虚,在荣国府,可容不下她们这般耍弄拳脚。
但很快反应过来,我们现在是小姐的人,身契都在小姐手中,而小姐也已经离开荣国府,就算没有脱离关系,荣国府的人也没资格再对我们指手画脚,老祖宗也没资格,何况三小姐。
于是恢复放松的姿态,笑道:“三小姐您怎么来了?我家小姐在屋里看书呢。”
“看书?没更衣?”
“已经穿戴整齐了,但闲着也是闲着,看会儿书打发时间。”
闲着也是闲着?
探春被这句话呛到。
大姐姐封妃圣旨马上就到,这么紧要的关头,竟说闲着也是闲着,还有心思看书,这个二姐姐到底怎么想的?还有没有把自己当荣国府人?
还有司棋和绣橘,怎么这么随意?之前教的规矩呢?离了府就不把自己当丫鬟了?这才几天!再过些日子,岂不是要倒反天罡欺负二姐姐?
是了,二姐姐性子软,这俩丫鬟却都是厉害的,一个个尖牙利嘴脾气火爆,二姐姐压不住她们。
不行,得跟二姐姐说清楚。
探春脸色沉下去:“带我见你们小姐!”
在“你们小姐”四个字上加重语气。
司棋和绣橘虽然不是那么的七窍玲珑,但也是能察言观色的,听见这话音,对视一笑。
然后,司棋朝绣橘道:“你带三小姐去见小姐。”
又朝探春道:“三小姐请进。”
说完,拉开架势,继续练拳。
探春看到这一幕,猛地瞪大眼睛,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这司棋,竟然如此无礼!
我在这里,她都如此放肆,我若不在时,二姐姐岂不是要被她欺负死?
但看着司棋高大的身形以及呼呼风生的拳脚,只能压下怒火,跟着绣橘进屋。
探春身后的侍书看到这一幕,也目瞪口呆忐忑不已,司棋和绣橘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三小姐面前如此放肆,难道她们忘了三小姐最恨下人不守规矩?
可见三小姐竟然忍住没发火,更觉得不可思议。
三小姐咋了?
司棋和绣橘又咋了?
这才几天不见,就变了天的感觉?
探春进了房间,看到端坐窗前看书的二姐姐,朝绣橘和侍书摆摆手:“你俩先出去。”
侍书乖乖行礼。
绣橘却看向迎春,等迎春点头,这才离开,并顺手掩上房门,朝身边的绣橘笑道:“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
侍书小心翼翼地问:“绣橘,你,你和司棋……不怕三小姐生气?”
绣橘笑道:“我们的身契现在在二小姐手里,三小姐再生气也管不着我们。”
“可,可二小姐还是府里人啊,只是拜师而已,迟早还要回去。”
“你啊,跟着你们小姐写字写糊涂了,什么都不懂。”
“啊?”
“反正你也不明白,就那么糊涂着吧,嘻嘻。”
侍书薄怒,伸手去抓绣橘,可刚抬手,眼前一空,不见了绣橘人影,接着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身后还传来绣橘促狭的笑声:“我现在可是练家子。”
对,练家子。
侍书急忙问:“你们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学的?”
绣橘眨眨眼,想到潘又安的叮嘱,笑道:“当然是跟着我们小姐的师父学的,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吧。”
“潘又安?”
“叫潘先生。”
“他还会武功?”
“医武不分家,他也在自学,一边自学一边教我们,让我们以后好好保护小姐。”
“自学?”
“对啊,自学,潘先生是个天才,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进步比我们快多了,我们同时学一个招式,他一遍就上手,我们得练小半天。”
绣橘说得煞有其事,其实是四人精心编排出来的说辞。
天天练武,总有一天会暴露,所以他们就商量了这么个说辞,至于那些人信不信,跟他们无关。
侍书听完,却只觉得不可思议。
潘又安是天才,这没问题,可是,他竟然教司棋和绣橘练武,这,这合适吗?
不过,看司棋和绣橘的模样,好像很喜欢练武,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连笑容都更爽朗。
因为搬家?还是练武?
房间里。
迎春起身,亲自给探春泡茶:“可是老祖宗派你来催我?”
探春不答反问:“二姐姐,你太纵容绣橘和司棋,她俩现在连茶也不泡了。”
迎春笑笑,指指碳炉上的烧水壶:“水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用不着她们,而且你不觉得亲自烧水泡茶品茶更有趣味?”
“啊?”探春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二姐姐。
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被人夺舍了?
这才几天不见,就换了个人似的,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不但说话方式与之前不同,就连性情都不太一样,开朗了许多,甚至有那么点能言善辩的感觉。
就算脱离荣国府会轻松些许,也不至于变化如此之大吧?
宁国府又不是仙界。
难道是因为姓潘的?
迎春娴熟地提起铁壶,把滚烫的开水注入洁白的瓷杯中,茶叶翻腾,香气瞬间溢出,随着滚滚热气冲进鼻腔中。
又笑道:“其实沸水冲绿茶不是太好,略显浮躁,有损清香,但咱们一会儿就要出门,没空等沸水降温,将就着喝吧,隔日再来我这儿好好品尝一番,这可是我师……师父弄的上等龙井,比咱们以前喝的那些好多了。”
探春目光落在翻腾不已的茶叶上,颜色翠绿,茶色明亮,茶汤清澈,叶片更片片完整,完全不见茶梗,只一眼便知这茶绝对是极品龙井,且口味鲜嫩甘甜到极点。
便是老祖宗那边,也没多少这个级别的龙井茶,日常也舍不得喝,一般只用来招待贵客。
我们姐妹三个之前也只偶尔能蹭点,自己喝得万万没这么好。
可现在,二姐姐却拿这茶招待我,还那般随意,完全没把这茶叶当宝贝,沸水直冲,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这味道也真好……
探春忽然心生羡慕,忍不住问:“潘又安,对你好吗?”
迎春没想到探春忽然问这个问题,有点心虚,但毕竟经过贾母的考验,笑道:“那自然那是极好的,不只教我医学知识,还教我为人处世之道,也从就不让我伺候他,是良师,更是益友。”
“当真?”
“姐姐能骗你?”
探春垂下眼帘,可迎春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却不断在脑海中徘徊。
二姐姐,离开荣国府真的这么幸福?
之前一年到头都难得笑几次,可现在这短短一会儿,笑容却比之前一年还多,更笑得如此幸福。
荣国府,真是牢笼?
再抬头,仔细端详迎春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抿紧嘴唇。
这一套,得几百两银子吧,用的竟是上等的芙蓉锦,云肩上穿的珍珠也匀称如一,头面更是清一色的金子锤揲而成。
料子价值不菲,做工更精致非凡。
这是太太夫人级别的装扮,荣国府里同辈的也就二嫂子和宝姐姐敢穿,我、二姐姐、四妹妹无人疼爱,不敢穿也穿不起,出嫁那天能有这么一身就心满意足。
可现在,二姐姐却已经穿上了。
真是尤氏和秦氏给二姐姐准备的?
还是……潘又安借尤氏秦氏之名送的?
探春没敢问这个敏感的问题,只叹口气:“二姐姐,他对你那么好,以后,你还回荣国府吗?”
迎春听到这个问题,顿了一下,脸色略微清淡少许:“回啊,你和四妹妹还在府里呢,总要回去看看你们。”
探春听到这个回答,心情更加低落。
回来看我和四妹妹,意思就是不会常住,也不再把荣国府当家。
二姐姐的心,真不在荣国府了。
短短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二姐姐的心思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先是林姐姐,又是二姐姐,还有司棋绣橘紫鹃雪雁热热闹闹的荣国府,一下子就少了六个人。
连尤氏和秦氏也要分家。
荣国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什么灾祸?
可是,大姐姐马上要封贵妃娘娘,荣国府蒸蒸日上,琏二爷精明强干,宝玉也聪慧过人,外边还有薛家、王家、史家这三家亲家互为帮衬,能有什么灾祸?
探春想不明白。
暗叹一声,笑道:“二姐姐,那你可要多回去看看,只留我和四妹妹在家,孤单得很。”
迎春笑道:“老祖宗不是让你管家了吗?忙起来就不孤单了。”
探春摇摇头:“只是替二嫂子几天而已,当不得真,再说了,就算没有二嫂子,也轮不到我这么个迟早要出嫁的庶女管家。”
“二嫂子好些了吗?”
“好一些了,”探春忽然笑道:“你不知道,可把二嫂子急坏了,今天就想出门,要不是老祖宗下令,已经破了你师父的医嘱。”
“二嫂子是个喜欢热闹的,错过这大场面,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不是咋地,关在屋里,跟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差不多,我看她的时候,抓耳挠腮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孙猴子。”
姐妹二人同时笑出声。
笑罢,又同时沉默。
迎春本来话就少。
探春则忽然就觉得面前这个二姐姐陌生了许多,心里藏着许多话,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想问问潘又安司棋和绣橘习武的事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算了,二姐姐脸上好不容易多了点笑容,没必要为了这点事儿惹她不开心,更没必要因此伤了姐妹感情。
沉默片刻后,看看墙边立着的自鸣钟:“已是巳时五刻,该着出门了。”
迎春点头:“我去问问尤大嫂子和秦氏。”
“一起吧,她们要是还没便宜,咱们就在那边等等。”
“好,”迎春朝里面喊了一声:“晴雯,走了。”
晴雯羞答答地从里间出来。
探春立刻凝神细看。
这丫鬟,穿得比二姐姐竟丝毫不差。
水蓝色的湖锦长裙,裙子上以金银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头上插了好几支珍珠发簪,还有一支大得珍珠步摇,发髻也梳成小妇人模样,端的是水灵妩媚,颇有江南水乡女子的委婉状,猛一看,竟有林姐姐几分模样。
只是,她去干什么?
迎春看出妹妹心中的狐疑,笑道:“她现在可不一般,是我师父的人了,我以后说不得要喊一声师娘。”
“原来如此。”
“正好她也想凑个热闹,便让她替司棋陪我走一趟。”
“这个合适吗?”
“晴雯本就是府里人,才出来几天,老祖宗还能因为这么点事儿训斥我?”
“这……”
探春哑口无言。
若是以前,老祖宗训也就训了。
可现在,还真不敢训你,老祖宗还指着你那好师父救命,讨好你都来不及呢,哪敢训你。
可越是如此,心里越不是滋味。
二姐姐自在了,却留我和四妹妹在府里受罪。
林姐姐不在,便只剩下宝姐姐、我、四妹妹和宝二哥这四个闲人,宝二哥这几天心情不好,宝姐姐也不像往日那般勤快,这日子……
反而是二姐姐这边好像更热闹,虽然人更少,但一个个都过得有滋有味。
好像,二姐姐这样的日子,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日子?
连晴雯这个以性情刚猛著称的丫鬟,也在短短几天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过得比在宝二哥那边好太多。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过得这般轻松惬意且如意。
探春心里酸涩,却笑着点头:“晴雯也是好造化,今非昔比。”
起身道:“那就走吧,别误了看热闹。”
四人结伴出门,返回尤氏客房中,再次催促宝珠:“宝珠姑娘,你们太太和小姐换好了吗?”
宝珠微笑道:“我家太太和小姐都没见过大场面,很少穿这般庄重,收拾得慢,三小姐见谅。”
探春暗暗皱眉。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试探道:“我倒是懂一点,要不,我进去帮你们太太和小姐参详参详?”
说着就往里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