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看到探春的动作,大骇,急忙拦住。
这要是让这位性情刚强的三小姐闯进去看见里面的种种,这宁国府的天得塌。
探春皱眉:“宝珠,这是何意?”
宝珠陪着笑脸道:“三姑娘,您安心坐着,容奴婢通报一二。”
探春感觉更加不对,皱眉:“我与大嫂子关系挺好,用不着通报。”
宝珠听到这话,笑容变淡,却一步不退:“便是关系再好,也没有直入卧房的道理,何况我家小姐也在。”
“你家小姐……”探春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尤氏院里,正常来说,应该是银蝶儿或者炒豆儿出来待客,可从刚才到现在,却一直是宝珠出面,这算不算越殂代庖?
而且宝珠态度还如此强硬,仿佛她才是尤氏的贴身丫鬟。
尤氏和秦氏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之好?秦氏的丫鬟竟然能在尤氏院里充当半个主子。
她们彻底联合在一起了?
联手夺权?
如果是真心联手,蓉哥儿甚至珍大哥还真不一定是她们对手。
之前还以为她们婆媳两个只是匆忙联手或者简单结盟。
事实上,婆媳二人连贴身丫鬟都混用,这可不是一般互信。
难怪能在短短几天里搞出那么大的声势,有勇气与老祖宗打擂台,甚至不把圣旨放在眼里。
换做是我……还真做不到,我没那么大的胆量。
有点羡慕她们。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她们至少敢争取,敢行动,而我却空有满腔志气却只能在府中委曲求全,现在临时管家也只能做点跑腿的活儿,还是老祖宗施舍,时间一到就只能回去跟四妹妹相对无言。
探春一瞬间想到许多,默默地重新坐下,抬头看二姐姐,忽然笑道:“二姐姐,我也跟你学医如何?”
迎春笑道:“好啊,可就怕老祖宗还有二老爷舍不得你这个女诸葛。”
女诸葛?
探春自嘲一笑,什么女诸葛,最后的结局还不是找个人家随便嫁了?身为庶女,想嫁个好人家也是千难万难,大概率会找个寒门子弟或粗鄙武将联姻为宝玉的前程增砖添瓦。
真不如二姐姐这般早早出府。
二姐姐说是拜师学艺,可府里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她就是笼络潘又安的一颗棋子,潘又安医术越高明,府里上上下下对二姐姐越客气,绝不会强迫二姐姐嫁人。
这么看,倒是二姐姐命最好,便是大姐姐也赶不上。
贵妃娘娘?
皇宫?
皇宫也不过是个大号贾家。
贵妃娘娘再金贵也只是皇帝的姨娘,与母亲一般无二,除了吃喝用度好点,一样难以主宰命运,生死全在别人掌中。
探春没接这个话茬,默默地思考自己的出路。
若是以前,她只会认命。
可现在,林姐姐逃了,大姐姐封贵妃了,二姐姐又拜了个厉害的师傅,四妹妹还小,忽然间只有我一个人需要面对婚姻大事,这让我如何认命?
别人也就罢了,可二姐姐忽然也时来运转,把我抛下,这让我如何甘心?
我不甘心!
可出路在哪儿?
学二姐姐拜师潘又安?老祖宗绝对不会同意。
学林姐姐逃走?我没那个本事,外面也没有个当巡盐御史的探花郎老爹。
大姐姐那条路也走不通。
但思来想去,在外面找个帮手这个思路是对的,万一哪天真出事,不至于流落街头。
探春抬头,目光落在迎春脸上,久久无语。
卧室里。
潘又安给尤氏和秦大美人收拾干净,整理好裙子发髻发簪,张开双手,一左一右各拍一下屁股,笑道:“时间差不多了,去吧,咱不怕狗皇帝,但不等于就一定要跟他对着干,这偌大的荣华富贵还没到手呢。”
尤氏和秦可卿同时点头,俩人还真就舍不得宁国府这份富贵,要不然也不会一门心思夺权。
尤氏还是有点担心:“万一老太太责怪,如何应对?”
潘又安笑道:“那老太太把元春封妃之事看得极重,绝对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惹出一丁点乱子,别说责怪,她就算再恨你俩,也只会笑脸相迎,甚至比以往更热情,她更怕你俩捣乱。”
“万一呢?”
“没有万一!”
“若是……”
“真有万一,别怕,别怂,针锋相对,得理不饶人,无理也争三分,别弱了你宁国府当家太太的气势,她是荣国府当家主母,你是宁国府当家主母,身份不比她矮,记住这点跟她死磕,惹出再大的乱子也不用害怕,有我呢。”
尤氏要的就是最后一句话,听到这里,甜甜一笑,搂住潘又安亲了一口:“我们去去就回。”
和秦可卿出门,看到探春,笑道:“三丫头今儿这身装扮精神得很,只是难为你又跑来跑去地折腾。”
探春抬头,仔细打量尤氏和秦氏,只觉得这婆媳俩的面容竟然出奇地好,忍不住暗暗惊叹,这还是那个整日里低眉顺眼愁眉苦脸心如素缟的尤大嫂子?这红光满面,竟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是掌权的缘故吧?
难怪人人都在争权夺利,确实是个好东西,尤大嫂子沾上才几天就焕然一新。
也难怪二嫂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放下手中权力,每日里累死累活却甘之如饴。
秦氏也一扫病容,再也不见那股子恹恹之色。
我若是也能当家作主,心情必然也会好转……吧。
探春心中羡慕。
看清楚尤氏和秦氏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首饰,羡慕更甚。
权力,权力。
有权自然有利。
哪怕不用刻意贪污,从每日里经手的金银上沾一层薄薄的油水,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再不用整日里为那三五十个铜板绞尽脑汁。
可是,如何才能从老祖宗、大夫人、二嫂子这些人手里分得一部分权力?
难!
毫无希望。
荣国府的天,太厚重了,反而不如宁国府。
宁国府敬老太爷出家,珍大哥成了废人,蓉哥儿也不成器,只要胆子够大就能夺权。
可惜,我是荣国府的人,还是个不值一提的庶女,上边还有个嫡母压着,除非嫁个好婆家,否则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探春压下眼底的渴望,笑道:“大嫂子知道我不容易,就请多多体谅,快随我去门口候旨吧,老祖宗已经等了许久。”
尤氏笑道:“也就是你,换个人来,我可没这么痛快,便是凤辣子也不行。”
“多谢大嫂子,大嫂子请。”
“请。”
尤氏领着秦可卿、迎春、探春、晴雯四个钻进荣国府最大的马车里。
那马车极大,轻易不出动,上边悬挂有宁国府的旗帜,往日里只有贾珍能乘坐,是老宁国公传下来的,除了修缮,还维持着原貌,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这马车出动,便代表着宁国府的当家人出动,路人甚至低级官吏见了都要行礼,出入城门都不用检查,甚至能驾车进入皇宫。
这是先帝赐予第一代宁国公的权力。
荣国府也有这样一辆马车。
四王八公各有一辆。
只是贾家落寞,贾母不常出门,贾政官太小,贾珍更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这两辆马车已经许久不用。
但现在,尤氏却搬了出来。
这自然是潘又安出的馊主意,就是给尤氏壮胆撑腰立威风,也是表明身份,从现在起,尤氏就是宁国府的当家人。
当立着“宁”字大旗的马车驶出宁国府,直奔荣国府。
荣国府门口等候圣旨的众人瞧见,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贾政猛得瞪大眼睛,竟然是这马车,尤氏怎么敢?
贾赦则眯起眼睛,死死盯着缓步而来的四驾马车以及迎风招展的宁字大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更有些嫉妒。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荣宁二府的旗帜没有光明正大地飘扬过?
每次使用,都觉得对不起先祖,给先祖丢脸。
没想到,竟然是尤氏这么个小门小户的有如此胆量撑起这杆旗子,不管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明知故为,都不简单。
就是不知道她能撑多久。
这旗子,可不是那么好撑的。
树大招风,这旗子大了,只会招来更加狂暴的飓风。
贾母则气得直哆嗦,恨得牙根痒痒。
那个贱婢到底想干什么?竟然敢动这辆车?当真不怕死?
王夫人则暗暗冷笑,这事儿与她无关,宁国府在王家面前更不值一提。
邢夫人却眼热不已,她和尤氏都是续弦,都没有子女,以往和尤氏一样都被贾母看不起,算是同病相怜,可现在,尤氏却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宁国府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不但敢跟贾母打擂台,还闹分家,更得手了,现在还光明正大地坐上这辆象征地位和权力的马车,而她本人却没有任何变化,这让她如何不羡慕嫉妒。
薛姨妈和薛宝钗却只有羡慕,宁国府好歹还有这么一辆马车,可他们薛家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紫薇舍人的名头和皇商的招牌也成了空壳子。
薛蟠则暗暗心虚,有点后悔当初和贾蓉赖二一块做那事儿。
众人神情复杂,注视着马车在门口停下。
马车停下,宝珠、银雀儿、侍书先下车,搀扶迎春、探春下车,接着是晴雯和秦可卿,最后才是尤氏。
晴雯、秦可卿、尤氏三人下车,门口齐刷刷响起一片吸气声。
便是贾政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薛蟠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王夫人佛面上也闪过一丝惊容,在迎春身上停顿一下,移到尤氏脸上,这个女人,穿得如此艳丽华贵,莫不是示威?
邢夫人则惊疑不定,小眼神在尤氏婆媳二人身上来回扫视,才多久不见,她们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还从未见过尤氏这么精神过。
贾母则眯起眼睛,死死盯住尤氏,心里更狠。
这个贱婢,一定是故意的!
是挑衅!
是找茬!
故意穿得如此华贵!
故意乘坐那辆马车!
还把二丫头也打扮得那么贵气!
待封妃之事定下,定然让这贱婢知道我荣国府的手段!
却笑呵呵道:“看着那马车,我还以为珍哥儿或者蓉哥儿来了,没想到是你们几个,真是调皮,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轻率,那车,不能乱动。”
看似是殷切叮嘱,实则是以老祖宗的身份下令,压制尤氏,意思是你再怎么样也是个晚辈。
尤氏屈膝行礼,笑道:“老祖宗这话可说错喽,我这可不是调皮,是赶时间,正好人多,就这车能装下,就坐着它来了。”
当面反驳贾母,直言贾母说错话,这边是态度,笑语晏晏,态度却更强硬,不是绵里藏针,是绵里包了个大铁锤,当头砸下,看着软绵绵,实则一锤要人命。
贾母听到,心里一股怒气冲上心头,心口又阵阵刺痛,急忙控制住,却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
认错?
还是继续争执?
怎么接,都找不回刚才落的面子。
尤氏那一句“老祖宗这话可说错了”直接把她老祖宗的威严砸得粉碎。
这可不是王熙凤那种玩笑话,是实打实的扇巴掌。
现场心眼好使的人,听到这话,俱心惊不已。
这尤氏,胆子不是一般地大,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贾母的面子,一点情面都不留。
真不怕老祖宗报复?
哪来的底气?
莫不是得了谁的授意甚至支持?
还是虚张声势?
探春觉察到不对,连忙到贾母跟前行礼:“老祖宗,孙女不负嘱托,把尤大嫂子、二姐姐和侄媳妇都请来了,对了,还有晴雯,晴雯现在是潘又安的人,也攀上了高枝儿。”
贾母扫了晴雯一眼,也暗暗觉得惊艳,难怪宝玉对这丫头念念不忘,确实漂亮。
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左手拉住晴雯,右手牵住迎春,笑道:“刚才我让潘又安也凑个热闹,他却说自个儿喜静,不愿意来,你俩来了也好,一个是他徒弟,一个是他姨娘,权当他来过,回去跟他好好说说,羡慕死他。”
对迎春和晴雯如此热情,对尤氏和秦可卿却不闻不问,这是区别对待,也是当众落尤氏和秦氏的面子作为回应。
尤氏见状,只觉得好笑,想到潘又安的叮嘱,上前一步,继续往贾母心里扎刺儿:“老祖宗说得对,潘先生是个喜欢安静的,住进泉宕园就把府里的丫鬟赶出来了,只留晴雯和二妹妹主仆三个,却对她们极好,早早叮嘱我给她俩准备礼服,很是贴心。”
贾母脸色一黑,只当没听见,拉着迎春和晴雯返回队伍:“你俩就站我身边好了,哎,看你俩这模样,真后悔,不该让你们出去来着,二丫头自小长在我身边,晴雯也在我身边伺候了好几年,都是我的贴心人,你俩这一走,我的心啊,空落落的,以后可要常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
尤氏见状,更加开心,原来成天里吓唬人的老祖宗,也不过如此,于是继续往贾母心里扎刺儿:“老祖宗这话可千万别让潘先生听着,他还准备带二丫头出远门呢。”
贾母听到这话,猛地瞪大眼睛:“什么?出远门?干什么?”
又拉住迎春急忙问:“丫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