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训练有素的三人从远处疾步走来,单膝跪地。之所以称“少主”而非“五少”,是这些人都非普通白虎庄杀手,而是奉欧真为主的嫡系,已经不是指东绝不往西的服从,便是欧真叫他们现在去杀了白虎庄主,他们也会听令行事。当然,杀不杀得了就只能凭本事了。这种人还有一种称呼——死士。
只是可惜,这些人一眼看去,要么带着杀气,要么带着戾气,长得即使不十分出众,也是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外人不晓得白虎庄主为何给五儿子安排这些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些都是欧真自己征得父亲同意后,才从数百名收拢的孩童中挑出来的。
王谢眼皮不知为何,跳得更厉害,更有血腥味儿一股一股冲鼻子。
欧真招招手:“来,给你们引荐,这就是王大夫!王大夫,这些都是我的手下!”
这三人齐齐行礼后,为首那人便向欧真道:“主人,有要事回禀。”
欧真点头,示意对方近前说话,那人凑向欧真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欧真脸『色』一变,讪讪望了王谢一眼,忽然抬腿踹去:“跪下!都跪下!”
那人双膝一弯,跪地有声。
欧真很为难的看看王谢,又看看跪着的人,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一脚:“你们就不能早点来!”
随即冷了脸,道:“你三人,自裁罢。”
回头不好意思冲着王谢笑笑,小脸竟然红了:“王大夫,我说话算话,你那边死了个下人,我这边死了俩——不过那俩本事不如人就算了,这里有三个,等回去我再杀七个赔给你。我身边这两个还得伺候我呢,先不杀好不好?”
王谢眼前一片血红,不是因为那三名死士齐齐割断喉管喷溅的血『液』,而是欧真这句话吓得他登时失了三魂七魄。
欧真以为他没见过一地鲜血尸体被吓着了,嗤嗤嘲笑:“王大夫,就这个胆量还得再练练。”
王谢也顾不得对方有多危险了,抓着欧真肩膀:“我哪个下人死了?!”
“就那个半瞎子嘛。”
瞳孔骤然收缩,脑中一片混沌。“……不,不是真的……一定弄错了,错了吧……”王谢动作停住,返身,猛地扑到为首死士的尸体上,不顾血污,扯着领子用力摇晃:“说啊,说谁死了!谁死了!!谁死了!!!”
那死士双眼合拢,嘴角淌血,脖子上一个大大的创口,气管喉管都割断了,热乎乎的鲜血汩汩往外流,显然主叫奴死,奴死得不仅要心甘情愿,还要干净利落。
“嗯?那个半瞎子这么值钱?要不我赔你二十个?”欧真当然不在意。
王谢根本听不见欧真在说什么,在苏文裔失踪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心病不止没有心『药』,灌进来的还是□□,满脑子都是“燕华死了燕华竟然死了怎么办怎么就这么死了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死我得去救他”噌地起身就往家里跑。
欧真一撅嘴,忽然又觉得无聊了,正要跟过去,身边大汉之一忽然打个呼哨,抬手招下来一只信鹰,从爪上解下小竹筒,直接递给欧真。
“又能有什么事……糟糕,苏文裔死了,佳佳一定生气!我先回去哄佳佳。”欧真本来懒洋洋的,看完竹筒内三寸长一寸宽的小纸条,脸『色』蓦地变了。
——幸好他没有跟着王谢一起,不然王谢定会因为想杀他而被立刻杀掉。
王谢在街上狂奔,衣服又是撕破又是泥土,两手和衣襟上还沾了血污,满脸凄厉狰狞之『色』,吓着了好些人。
有认识他的,感叹是不是谢少爷又得了疯症,有不认识他的,肯定这人是个疯子,纷纷退避三舍。
也有人不识相地拦住他去路。
“滚!”王谢吼。
那人一把紧紧抱住他:“重芳重芳,你怎么了?是我,我是林虎峰!你都知道了?”
王谢跟疯了一样在林虎峰怀里挣扎,其力气之大,连林虎峰都有点吃力。而就在他问出“你都知道了”五个字的时候,王谢刚刚的狠劲儿一下子消失,诡异的平静下来,木木看了他一眼,声音紧绷:“我该知道什么。”
林虎峰是粗人,从来都不知委婉为何物,王谢有问,他便有答:“燕华被人杀了。”
方才还只是疑虑,眼前林虎峰都这么说……
林虎峰怀里重量忽然一沉,王谢几乎完全瘫倒,喉头艰难动了动:“我……腿没有力气,虎峰,求你……求你快点带我去……没准还有救……快点……”话虽如此说,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林虎峰背上王谢就往家里跑。原本他定于今早就走,谁知夜里被乔小桥闹了一场,见识过四三的身手他实在心痒难耐,决定多留一晚务必要找到这位高人讨教。今天上午在后园练了练手,中午就找裴回去了,直到康安医馆送走最后一名病人,大家一起回来,半路收到雷衍水报信,吓了一跳。
然而到家看见一地狼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见到了燕华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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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不敢置信的,尸体。
王宅门口围了几个人,雷衍水派来的,护住了大门,将看热闹街坊邻居隔之于外。
裴回也出去找王谢了,还没回来,厅上只有蔡氏师徒。
以及,地面上,突起的一大块人形苫布。
林虎峰放下王谢,王谢不仅两条腿,全身都是哆嗦的。
即便如此,还是摇摇晃晃过去,跪在一旁,轻轻揭开苫布。
就好像,每日清晨轻轻将人向自己怀里揽过来。
脸上怎么会没有错愕和不舍,唇角这个时候怎么会微弯似笑?
除去口边一点深红,仿若熟睡安稳,只待自己去温柔唤醒。
将人抱在怀里——别说呼吸脉象,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冰冷,但是已经开始僵硬。
一个行医多年的大夫不可能看不出这个。王谢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怎么会是个很有本领的大夫。
如果他是庸医,如果他什么医术都不会,他就可以对自己说,怀里的人看上去完好无损,或许只是重伤,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假死保命,还可能就是在昏睡。而不是现在,他见过太多太多死亡,这次,也非例外。
王谢脑中浑浑噩噩。
作梦吧,一定是作梦,只是出个门而已,出门之前还在一起睡了个觉,他亲他抱他搂他和他说话,现在他却不再理他。
没用了,一切心思,一切安排,一切憧憬,一切美好,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纸上谈兵,画饼充饥。人不在了,一切的一切还有何意义?重生过一回本以为可以从头开始,也确实刚刚开始,可是眼下,重生似乎是一幕戏,一场局,是不是自己还没有赎够罪?是不是燕华的好老天都嫉妒,一次次早早收了他去?是不是自己注定是燕华的灾星,连累他一次次无辜丧命?
打击人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再失去。
啊,对了,一定是自己上辈子积德还不够多,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改了好多人的命,干涉天机,所以遭了报应。
——可是老天爷,你看不过眼的话,怪到我一个人头上就是,与燕华何干?莫非说正因为自己最宝贝燕华,就『插』手把自己最宝贵的带走?
既然可以从头再来一次,那么他是不是要更加努力济世救人,再去换一个机会?
“重芳……你……”蔡氏师徒见他面『色』惨白,目光怔直,唇角带血,更可怖的是,王谢满头青丝,就在短短盏茶时分,银星点点,竟已斑白,片刻后变得一头灰发,心下大骇。
“重芳大哥!”裴回正好也进了门,看见地上跪坐之人头发,便是一愣,立刻跑过去,待看清王谢面容,“你……”
“没事。”王谢没回头,抱着燕华,冷冷一笑,挥手,“你们散了吧,我和燕华待会儿。”
他目光就没离开怀中人的面庞:“我……不会死不会寻死……”低喃,“燕华,我知道你要我活着……我就绝对不会死……我这次要做出点事业……好去地下跟判官讨方便,无论多少年,无论干什么……以前是我宁愿自己千刀万剐魂飞魄散,也要给燕华找个好人家托生,现下我要我俩都回到年幼之时也好,便是回不去,只要能投生在一起也好,哪怕在九泉之下过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这都什么话!裴回惊呆,暗道人果然魔怔了。
厨下,枸杞汤还是燕华煮的,在锅里已经冷掉。裴回在外面跑了一趟,口渴,盛了碗,喝不下,端着,看着,吧嗒吧嗒掉眼泪。自己是不是天生孤拐命,怎么对自己好的人都走得这么快?
林虎峰也是口渴,舀起来咕嘟咕嘟喝,喝完一抹嘴,啪地拍裴回肩膀,大声训:“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现在重芳这样儿了,你做主人的不去主持大局,在一边哭哭啼啼有什么用!要么跟我学学,一定要找到凶手,给燕华报仇!”
被这么一训,裴回眼泪汪汪抬头,林虎峰一挺胸膛,等着裴回抹眼泪站起来大声说一起报仇,结果裴回动了动嘴皮,站是站起来了,整个人直接扑到林虎峰怀里,放声大哭。
但凡一个人伤心,不过是暗自饮泣,旁边若是有人劝,那便如千里长堤开了一个缺口,所有情绪宣泄而出,裴回哭得撕心裂肺。
“喂,喂,容翔你……”林虎峰从没遇见过这场面,扎手扎脚好一阵,最后犹豫着,抬手回抱住裴回,轻轻拍着他后背,“好了好了服你了,先哭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