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婧挡住凌玉伸来的手，严肃地唤了声：“凌侍卫。”
凌玉只得收回手，“东方小娘子，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主君此次将你托付给我，也是为了保护你。”
“我知道。”她的语气坚决。
临走的时候，云晏嘱咐了凌玉多次：“带婧儿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回来。”
再回神时，东方婧已经提着裙跳下马车，往回路奔去。
凌玉木然凝望那个背影，几层海浪在心底艰涩徘徊。
凌玉本想再劝一劝东方婧，可见她不顾一切也要回去，便急忙调转车头，“东方小娘子，我带你回去！”
他心里也放不下阿耶和主君。
如今忤逆了他们的意思。
忠孝恐难全。
最后若是误了大事，他便只能以死谢罪。凌玉在心里默语。
风雨愈浓，马蹄声飞奔在风雨声中，如擂鼓般，鼓点急促不休，只叫人听了心乱如麻。
书房中，刘观雾服侍云晏穿好官袍，戴上乌纱帽。
铜镜中倒映着一名神色怅惘的少年，少年侧首，望向投在棂窗上的斑驳树影。
竟有一刻，树影下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身姿。少女的轮廓清丽明媚，仿若雨夜中的一盏明灯，正逐渐驱散少年眸底的晦暗。
少年忍不住推门走出，阵阵微凉的疾风袭来，点点雨珠随之覆面。
模糊的视野里仿佛真的出现了树影下的少女。
云晏看见那名少女提着裙，穿过交加的风雨，披着朦胧的曦雾，正朝他飞奔而来。
恍然如梦。
“云晏——”
少女的声音清亮如洪，硬是在暴雨中冲开一条路。
道路尽头站着的是少女的意中人。
少女的身影愈发清晰。
云晏笃定，那人就是婧儿。
那颗心脏开始重新跳动，牵引着云晏阔步迎去。
步伐愈来愈快，心跳愈来愈紧。
他终于看清少女的面容。
透亮的水珠子点缀着墨色的睫毛，睫毛扑闪了几下，随即甩掉水珠，抬眸望向他。
再紧紧抱住他。
直至此刻，云晏方感受到一丝真切。
真切到甚至有些虚幻。
她不是一直都想离开他吗，又怎么会再回来寻他？
这么好的机会，她没有理由放弃。
云晏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有什么是值得让她再回来的。
这一定不是真的。
云晏后退着远离少女，不敢再看少女一眼。
东方婧微怔，心头像是起了一团暖热的火，火势不盛，被周围的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东方婧紧咬住唇，接连向前迈了几步，又伸手想要去抱云晏。
余目察觉，云晏攥紧双手，强忍着想要靠近婧儿的渴望。
“子粲。”
云晏听见，婧儿唤了他一声。
“云子粲，你不是说要娶我吗？”婧儿的声音微颤。
云晏低首不答。
这半晌的沉默一下点燃那团不盛的火，东方婧怒吼：“为什么连你也要抛弃我！”泪水夺眶而出，混着雨水洗面。
“耶娘抛弃了我，兄长抛弃了我，忆娘抛弃了我，岑娘子也抛弃了我……为什么就连你也要抛弃我……”
东方婧并非不知道原因，她只是希望他们能换一种方式……
她只是想要和他们在一起。
她只是想要和他们共同面对。
比起危险，比起生死，她其实更害怕一个人。
在她看来，舍身为她之名的保护不能称做保护，而是另一种伤害。
这种伤害对她来说，不比挨刀子轻。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
“婧儿。”
东方婧闻声抬首，她想，兴是云晏听见了她的心声。
“我从未想过要抛弃你。”云晏轻轻拉住婧儿的手腕，转身便朝回路走，“我们先进屋。”
东方婧俯眼看着云晏的手，她不敢再挣开，她怕这一挣开，自己便会被彻底抛弃。
雨声被关在了门外，只能听见风撞棂窗声。
云晏点了案侧的烛台，又拿来干净的衣裙，“婧儿，先换件干衣裳。”
东方婧接过衣裙走到屏风后，回眸看了眼云晏，见云晏背过身迅速褪衣，便又慌忙收回目光。
东方婧的目光扫过身上崭新的襦裙。她记得，做这条襦裙的绸布是上次云晏在御绣坊看中的。
透过铜镜，东方婧左右转转，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身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伴着一句温哑声停住：“婧儿。”
东方婧侧首望去，掩饰着面上的慌色，“怎么了？”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云晏素白的绫衫，衣襟口隐隐露出一抹白嫩的肌肤。
“我帮你把头发擦擦。”手中的布巾被揉出道道褶皱。
见婧儿颔首，云晏方绕过屏风。
东方婧落座妆奁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镜中的少年郎。
少年正擦拭着她的湿发，如画的眉目间尽是温柔和专注。
东方婧忍不住启唇：“你的头发也湿了。”
言下之意，她也想帮他擦拭。
“不急。”
润了雨水的青丝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随着布巾的擦拭，香气一下下地扑进鼻息里。
云晏抬眸瞟了眼铜镜，目光恰巧与铜镜中的少女相撞。
烛火莹莹，沐浴着婧儿凝脂般的脸庞。那双杏圆的眸正朝他看来，无所顾忌地混着愠色，再搅乱。
云晏下意识地想要遮掩慌不择路的心跳声，便脱口问了一句：“你为何要回来？”
“你是不想我回来吗？”婧儿皱了下鼻。
云晏急忙否认：“不是。”
婧儿展笑，“你是盼着我回来的，对吗？”
云晏凝望着婧儿，半晌没有应答。
她不该回来的。云晏在心里这样想。
但他又确实在期盼婧儿回来。
云晏眉眼低垂，东方婧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去看那反复抹着同一缕发丝的布巾。
杏眸暗暗地投定镜中的少年，眸底的墨色如团混在一起。
东方婧随即起身，面向云晏。
婧儿捧住云晏的脸颊，踮起脚尖，便抬颔在他的额心落下一个深深的吻，再一个浅浅的吻。
“还给你的。”
云晏怔怔地看着婧儿，良久方缓过神来。
“还差这里。”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云晏却心头撞鹿。
东方婧蹙起峨眉，疑惑地追问：“你何时……”
云晏扬起唇角，抿了抿薄唇。
“你该不会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婧儿低首，指腹来回摩挲着唇。
目光流转，盯着婧儿红润的唇瓣。
云晏忍不住倾身靠近，蓦地一歪首，婧儿惊慌躲开。
云晏含笑再次靠近，却又被婧儿躲开了。
婧儿伸长手臂将他的脸推向一侧，切声唤：“云晏！”
“不是你说要还我的吗？”云晏忍不住想逗逗婧儿。
东方婧拧着目，绕过屏风，“要是都还清了，那我就该走了！”
云晏忍不住匿笑，原来婧儿是舍不得离开他。
笑容逐渐消散，云晏跟在婧儿身后，顺手从桌案上的书册底抽出一封信，“婧儿，将这封信收好。”
婧儿接过书信，目光落在封口处的太子金印上，“这是什么？”
“凭这封信去嵩山少林寺，住持便会知道你的身份。”
书信砸地，东方婧愤而起身：“云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晏躲开婧儿的怒目，低首为婧儿沏了杯热茶，“婧儿，我只希望你平安。”
“所以你就要赶我走吗？”东方婧的目光紧盯云晏。
云晏捡起地上的书信，又拂袍落座案侧。
“婧儿，我只是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不测。不管怎样，你先将这封信收好。”云晏将书信推向婧儿，又低声道了句：“用不到自是最好。”
婧儿俯眼片刻，终是收下书信。
东方婧明白，这封信是云晏给她的护身符。
东方婧落座，双手捧住茶杯，一股暖热透过杯身捂着冰凉的掌心。
东方婧呷了一口茶，缓了缓，方开口问：“一会是不是要去宫里？”
“嗯。你走后不久，宫里便派人来传旨，是圣人召我入宫去。”长指晃着玉杯，茶面映出一对沉重的眸。
“那我陪你一起进宫。”茶杯落案，东方婧抬袖拭去嘴角的茶渍。
微暗的晨曦穿过窗纸，一瞬照亮云晏的眸底。
云晏很快清醒，蹙眉道：“不行。”
“为何？”
“太危险了。”
“可我终究要做你的太子妃，往后的危险只会比现在还要多。”东方婧义正言辞道，语罢，还羞涩地扑了扑睫毛。
云晏含笑凝目婧儿。
瞥见云晏眼尾的笑意，东方婧心头忽生不快，昂首质问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肉眼可见，他眼尾的笑意满溢而出。
“笑我的婧儿甚是可爱。”
他的嘴像是沁了蜜似的，甜得腻人。
东方婧承认，自己就吃这一套。
婧儿撇撇嘴，双手抱怀，“我不管，你必须带我去，听见没？”
“是是是，都听夫人的。”云晏起身为婧儿添茶。
东方婧心生羞赧，难为情似的龇牙咧嘴，便要起身走出厢房。
云晏阔步追去，从身后抱住婧儿。
“又干嘛？”
东方婧只觉后背上像是贴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忍不住想要远离云晏。
云晏紧紧抱住婧儿，不肯松开她分毫，“婧儿，谢谢你。”
东方婧被云晏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浑身起疙瘩，却又在心里偷着乐。
东方婧嘟起嘴，故作矜持：“谢我干嘛？”
“谢谢你回来。”
他想谢谢婧儿给了他希望。
因为这份希望，云晏想要在这场死局中搏一条出路。
为婧儿，也为他和婧儿的未来。
手掌抚摸着婧儿的手背，云晏将下巴轻轻靠在婧儿的肩膀上，闭目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戌时，暴雨渐微。透过昏暗的天色，只能看见细雨濛濛，在眼前织了一道又一道的帘。
油纸伞下，一席云色官袍和一席赤色襦裙携手踏进风雨中。
马车停于宫城门口。
云晏率先下车，抬手去扶婧儿。
云晏正欲走进宫城，东方婧轻轻拽了下云晏的袖袍，双眸紧盯着眼前巍峨磅礴的宫城。
云晏紧紧握住婧儿的手，温和道：“有我在。”
东方婧迈步，目光投向云晏的侧脸，心中顿生安实之感。
是啊，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看见他，就会觉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