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接下来几天,每天早早去那隐蔽之所听课,从第二天开始,来的人基本固定了下来。每天基本都是到半夜才结束,中间还不允许交流,也不允许提问。中间虽然提供笔墨,但是写下的东西绝对不能带走。因此一个中年人还起了冲突,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
到了最后一天晚上,那讲师授课完毕,说道:“再过两天就要考试,童生试考察范围我这几天基本已经完全讲授完毕,算是对得起各位的学费。明天开始不用来了,回去好好复习。接下来三场考试,对你们来说,非常重要。”
宝玉暗想,有了这七天的特训,临阵磨枪,他心里有个七层把握能一次考上童生。
众人知道见已经有人前来清场,无奈只好舍了记下的笔记,随着下人出了院子。出门前,那个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这几天宝玉每次都能看到他,都是在散场之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李贵拉了车马过来,两个小厮连着跟了好几天,今天已经困的不成样子。一个个哈欠连连。宝玉说道:“哥儿这几天辛苦了,里面的讲师说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明天不用来了。”
两个小厮果欢呼一声,引来别人瞩目。“哥哥可知道这晚上哪里还有吃食?”宝玉问李贵。
“嘿嘿,晚上吃饭的地方可多了,最好的当然是松翠楼,酒菜管够。”李贵听到明天就不用继续这苦差,也有些高兴。
“松翠楼?我怎么听说得月楼才是晚上最好的地方?”一小厮反驳。
“得月楼?那自然也是极好的,不过那地方是喝花酒的地方,你小毛孩子知道什么!”李贵说道。
“喝花酒的地方?李叔你去过?”小厮好奇的问道。
“嘿嘿,说起来我还真去过一回,是随着琏二爷去的,那里面酒菜味道倒还是其次,不过那姐儿...”李贵脸上露出迷醉神情,手指忍不住搓了搓,看到连宝玉也好奇的看着自己,急忙说道,“二爷,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今天也不早,老太太还在家等着呢。”
“今天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倒也不急着回去,你说的这个得月楼在哪?离这里远不远?”宝玉问道。
“远倒是不远,顺着大街走到头,往北边再走一会儿就快到了。不过...”
“无妨,我们不进去就是,远远的看看,长长见识总可以吧。”宝玉说。两个小厮也一起起哄,叫叔叔不迭。
“既然二爷都说了,要去那繁华之地见识一二,我还能阻了二爷的兴致?那就听二爷的。不过说好啦,回去谁也不准乱说,不然让老爷知道了,一准打断腿。”李贵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些个公子哥,一个个都是这德行。
宝玉上了马车,跟着人流,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见街道两边热闹起来。卖糖人的,卖云吞、扁食的,羊汤卤面的,行人也不少。街道两边牛烛大灯笼,亮堂堂。
李贵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三层高楼,挂满红灯笼,远远传来丝竹之声,缥缈的歌声,听不真切。“二爷,那边就是得月楼了,再往里面走就是松翠楼,两家离得不远。”
两个小厮兴奋的指指点点,正议论等有了钱该如何一番,就见前面两个青衣男子把一人赶了出来,边赶边骂:“什么死老婆子,不是跟你说了吗,早就死了,被野狗叼走了;还天天来哭丧,再敢来把你也给弄死。”
那人被推倒在地,一时没有爬起来,宝玉小厮说道,“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那天乱葬岗那人...”
宝玉听了,上前查看,周围围了一群看客,还有人好心提醒宝玉,“小孩,别过去,小心疯婆子抓坏你的脸。”引来一阵哄笑。
听的有人靠近,那人再次缩了缩,抬头看去,见一玉面少年,正看着自己,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倒影着四周的灯红酒绿,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
“贾公子,贾公子,你救救我娘吧...”那人忽然挣扎着跪在宝玉面前,声音嘶哑着哀求道。
赵姨娘刚要伺候贾政睡下,外面彩霞忽然来传信,说宝玉回来了,有事情要见老爷。贾政询问何事,彩霞不知。
这几日贾政白天在部里上班,晚上回来也有些晚。眼见的童生试就在这几天,准备明日找时间询问宝玉的功课,不想宝玉这半夜来找。
听彩霞说的郑重,贾政只好穿鞋往外间来见。
到了外厅,见宝玉脖子上带着璎珞,那块传说出生带来的宝玉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目光囧囧有神,正等在那里。
“何事?”
“父亲,本来这么晚了,不该打扰。可是今天遇到一件奇事,不得不请教下父亲大人。”宝玉缓缓说道。
贾政打量了一下站在外面的李贵,点了点头。
“今日上课完毕,我乘车返回,走到半路,忽然有一人拦住车马,喊叫“贾公子救我...”,我本一时好奇,上前询问,那人自称傅家之人,和父亲有些渊源,如今坏了事,因之前见过我一面,这才拦住车马求助。”
“傅家?哪个傅家?”贾政眉头微微皱起,说起来这段时间,还真有个傅家坏了事,只是不知道...
李贵急忙往边上挪了挪,贾政才看到他背后还佝偻着一人,只见这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衣裳肮脏不堪,上面还有一片片污渍。
“别怕,这位就是我家老爷。”
那人身体先是颤抖,然后跪倒在地。
“贾老爷,我爹是傅试,和您...和您...算是...”
贾政一惊,起身问道,“真的是傅试?你们家不是被判了抄家之罪吗?你...你难道是逃犯?”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急忙否认,“我是他大女儿傅春华...我早已出嫁多时...不在抄家之内。”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宝玉忍不住问道。
此时听来,那女子虽然说话声音有些沙哑,难辨男女。此时细听,却有些南边的口音,语调多软语。
女子哭诉道,“我家老爷未做官前,已经把我许给了城外的周员外一家,几年之前,已经完婚。谁知不久前,我夫家听说我家老爷坏了事,又怨我多年无出,一纸休书把我赶出家门...我本想回家投奔父亲,谁知...谁知...”
那女子早已泣不成声。
贾政道,“那傅试多年前本与我有一段缘分,后来还想拜在贾门之下,我看他有几分的才气,本来想收下他,结一份善缘,谁知后来不知怎么得,他又反悔了。”
“前段时间边疆御史忽然参他在任通判期间,养匪为患,为祸一方,吏部、刑部都下了命令严查,证据确凿,判了抄家流放...听说他前几天已经病死在牢里了...”
“说起来两家已经多年没有来往啦...”贾政叹息道。
那傅春花听得贾政叹息,心中一沉,以为自己又要被撵出去,急忙磕头,只听咚咚几声,已是额头见血。
宝玉急忙上前拦住,听那傅春华哭的涕泪横流,额头见血,不忍心道,“既然是故人之女,如今又被夫家抛弃,无处可去,不如就留下她吧,就当一个使唤的仆人。”
傅春华听宝玉为她求情,急忙道,“老爷,我什么都做得,只求老爷发发慈悲,留下我吧。”
贾政沉吟一番,忽对彩霞道,“你去把太太叫来。”彩霞领命去了。
贾政又问傅春华道:“你是如何认出宝玉的?”
“原是那年公子出生时,衔玉出生,周岁之时,我随母亲前来探望过,公子面容虽不认识,但是那块有字的玉却是认得。”傅春华解释道。
“原来还有这段缘分,罢了,看在早年那段缘分上,待会夫人来了,你听她安排,留下吧。”
傅春华急忙磕头,感激不尽。等王夫人过来,贾政解释一番,道,“她既无处可去,又求到我们家门前,如不收留,少不得叫别人闲话。”
王夫人却道,“本来故人落难,帮助一把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听她已被婆家赶出家门,将来恐怕没得地方去,若是长久在我们家,可是如何安排?”
不等贾政说话,傅春华急忙说道:“我愿自卖自身,在老爷家里为奴为婢。只求老爷收留。”
王夫人听了,点头同意。
“明日你找人去官府办了卖身契约,再给她二十两银子。”贾政吩咐道。
傅春华却急忙道,“我不要银子,只求老爷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傅春华看了看左右,见李贵还伺候在外面,道,“请老爷屏退左右。”
等厅内只剩下宝玉并王夫人、贾政后,傅春华才又磕头道,“请老爷救救我妹妹吧!”
原来自从傅试死在狱中,傅家被抄家之后,傅家算是彻底倒台。全家几十口人,男的流放,女的被拉去牙行卖做奴仆。那天宝玉从那牙行经过,被抬走的将死之人,正是傅试的二女儿,傅春华的妹妹--傅秋芳。
傅春华一个被休少妇,娘家又彻底倒台,举目无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从前的家人被当做牲口一般拍卖。
那天她在台下哭泣,没想到妹妹傅秋芳居然认出了她。两姐妹一番对视,相顾无言。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救妹妹出火坑?
傅秋芳见姐姐容颜憔悴,脸色惨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想。再加上听闻父亲病死狱中,母亲因年老体衰,已不知去向。想到自己将来不知落入怎样的火坑,傅秋芳一时万念俱灰,心存死志,不知那里来了力气,挣脱束缚,一头撞向台柱,就要寻死。
傅春华见妹妹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昏死,本来以为一切都完了,她不忍妹妹被野狗啃食,这才偷偷跟到乱葬岗上,用那破席卷了妹妹,到了乱葬岗上的一座破茅屋内。
一时万念俱灰,本想等埋了妹妹,自己也随后就去,谁知傅秋芳发了一夜的高烧,说了一晚上的胡话,爹、娘、姐姐的喊了一晚上,第二天呼吸居然平稳了下来。
傅春华大喜过望,便偷偷寻些残羹冷饭、上坟的供果,想要救活妹妹。谁知傅秋芳虽然呼吸恢复,但是身上高烧一直不退,一到晚上,就开始说胡话。傅秋芳迫不得已,只得冒险进城,想再寻些故旧接济接济。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一番求救下来,竟无一人肯施舍一分,傅春华万般绝望,几乎欲死。只有一个在主家做工的老婆子,给了她一袋粗米,并几个地瓜,还悄悄告诉傅春华,听说她家老母,被得月楼得去,如今生死不知。
傅春华想要见见老母,连着几日前去得月楼求情,可那消金窟如何肯答应,只推说查无此人,把她轰出。
今日傅春华喂了傅秋芳一些米汤之后,见妹妹依然高烧不退,又想起老母生死不知,这才又来得月楼寻找。认出了宝玉的通灵宝玉,这才舍命求贾政收留。
王夫人听完这隐情,微微有些厌恶。她世家小姐出生,不愿触这霉头、多找麻烦,更不愿因为一个早就不来往的故人,收留傅秋芳这样官府在册之人。
“傅氏,本来收留你已经是老爷额外恩典,如今听你说了此事,恐怕连你也留不得。不如这样,我一会儿包给你二十两银子,你出的城去,找个医生,给你妹妹好好看看,等她好了,你再投亲靠友,你看如何?”王夫人道。
贾政微微皱眉,想要说话,最终沉默。
傅春华大哭,如今世道,她和妹妹,如果只有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死的更快。“求老爷、夫人恩典...”傅春华一边叩头,一边啼哭。
“父亲、母亲,就收留下她们姐妹吧。”宝玉道。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她妹妹是犯人,如果被别人知道了,还是一件麻烦事。”王夫人呵斥道。
“我只觉得她妹妹那样刚烈之人,不应该就这样死掉。如果母亲不喜欢,可以把她妹妹留在我身边。”
“你...袭人、秋纹、麝月她们伺候的你不好?非要从外面找一个犯人来给你使唤才高兴?我看你是昏了头,我不准...”王夫人怒道。
“不管怎样,我就想收留她们,就算母亲不同意,我也能悄悄的来。”宝玉赖道。
“罢了,罢了...”见王夫人还要教训宝玉,贾政忽然摆手道,“不管怎么说,前面既然答应收留她,就留下吧。如今虽说她还有个妹妹,不是已经报了暴毙。明日你找人把她俩一起做了契约,不就行了。何必非要吵闹。”
王夫人才要反驳,忽见贾政脸色奇怪,似有未完之言,又想了想,如今以贾、王两家的势力,此事倒也不难,便哼了一声,“傅氏,你那妹妹现在在哪?”
“在破庙之内。”
“宝玉,你去把周瑞家的喊来,就说我有事情找她...”王夫人想了想说道。
等事情安排妥当,王夫人叫袭人把宝玉领回去安排休息,她则随着贾政到了自己屋内。如今贾政、王夫人都已经年近五十,讲究养生护神,夫妻生活少了很多。
金钏见久不见的老爷忽然来了,急忙上前伺候。贾政摆手示意几个大丫鬟下去。屋内只留下王夫人,这才道,“本来我以为家里只有珠儿略略可以期望,珠儿去了,我后悔的不得了,心思灰了大半。如今宝玉竟然也有了主意,莫不是先祖显灵,我们贾家又要中兴了?”
王夫人见贾政面色抑制不住的喜悦,也微微笑道,“也不看看是谁的种,比起那个来,宝玉就是再不济,也是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