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萝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拿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拉丁文,更不知道其意思。
这会儿,从“202”嘴里说出来,倒显得这件衣服还挺有内涵。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这件,应该是bv他们家今年的新款。”
女人的声音不大,语速不快,温温柔柔的,却带着一股坚韧的劲儿,穿透这呼啸的风。
卜萝捏着体恤下摆,指腹缓慢移动,像是在摩挲那里的每一个针脚。
衣服是她妈妈买的,直接寄到她学校,签收人写的是宿管阿姨。
宿管阿姨拿给她的时候,衣服不仅洗了,还熨烫过。
她知道是bv,但不知道是新款。
卜萝迎上对方眼睛的片刻,又赶紧移开。
她不喜欢和别人对视。
好像,别人的眼睛里,随时会刺出一把锋利的剑,割了她的喉,要了她的命。
面前的女人兴味十足的打趣道:“你不知道?”
明明平时脑子转挺快,但今天,此时此刻,“202”问她话的时候,卜萝变得迟钝,变得应接不暇。
见她迟迟不回答,“202”的女人改口:“不知道是bv新款,或者,不知道上面的拉丁语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卜萝眨了两下眼睛。
沉默了数秒。
对方不催她,安安静静的等着,脸上的温存始终在。
卜萝眼神轻晃,飘到电话亭,又飘到车灯,最终落在女人蓝色的裙摆。
“都,不知道。”她说完,有那么两秒,咬紧了后槽牙。
面前的女人扬起嘴角。
或者说,这个女人的脸上,一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也许不是笑,也许是。
反正,她的表情,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松弛感。
让卜萝觉得可以安心,可以卸下防备。
“没关系,那你现在知道了。”女人的脸很小,每个看似不大的五官,却将她的脸填满,又满的刚刚好。
她的脖子很长也很细,说话或者呼吸的时候,喉咙口微动,藏在薄皮之下的软骨若隐若现。
又显得脆弱、一碰就碎。
晚风把她裙摆吹得飘起,像翻涌的浪花。
在暗夜里,丝绒质地的裙子,呈现出一抹幽深的颜色。
像灰调的蓝,又或许是蓝调的灰。
无限接近《蓝丝绒》那本书里提到的,日落后半小时,这段时间天空的颜色。
风变小了,雨点却变大了。
“连静绮。”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和雨点一样,变得大了一些些。
卜萝眯了眯眼睛,拇指的指甲,隔着t恤的衣料,抠食指的指腹。
半晌,她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原来,她叫连静绮。
“卜萝。”她如是说。
“卜萝?”女人重复一遍。
“嗯。”
雨点变得密集了,卜萝眨眼的频次更高了。
“卜萝,”女人笑着说,“反过来念就是‘萝卜’,挺可爱的。”
第一次有人用“可爱”来形容她的名字。
她这个人,和“可爱”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雨水滑进卜萝的眼睛,她抬手抹掉。
“你为什么来等我?”女人又问。
卜萝愣怔一瞬,才想起来正事。
“下雨了,”她说,“路灯坏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雨水就跟发脾气似的,劈里啪啦泼在树叶上。
“上车!”卜萝说,“我带你回去。”
连静绮愣住,眼眶明显睁大了一点。
卜萝拿起头盔,罩在连静绮头上。
连静绮顿了顿,五指立刻收紧。
但,没有拒绝。
卜萝个子高,腿很长,轻轻松松就跨在了摩托车上。
眼看着头发被打湿,连静绮还是没有上车。
卜萝急了,提高嗓子,确保对方能听见:“要我帮你吗?”
连静绮依旧没有拒绝。
因为头盔的原因,点头的动作稍显滑稽。
卜萝的发顶已经湿了。
她翻身下来,固定好车子。
接着,伸出双手,礼貌地架着连静绮的胳膊,把人抱着侧坐在摩托车后位。
引擎发动,卜萝侧脸,朝身后喊:“抓紧我!”
*
回到民宿,已是十点之后。
连静绮先一步拉开民宿大厅的门。
卜萝停好车子后,看见她还在那里。
连静绮放下头盔后转身,视线跟随卜萝,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今天谢谢你,晚安!”
“嗯。”卜萝应了一声,便走到临近的桌边,抽了几张纸巾擦脸。
“晚......”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被风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忽然,视线里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松松地攥着一个一次性杯子。
卜萝接过来,隔着薄薄的杯身,感知水温。
不冷也不热,刚好可以入口。
她仰头,咕噜咕噜,就是半杯下肚。
温润的水,流进喉管,咳嗽得到缓解。
这时,耳边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
卜萝还没来得及感谢,也没把“晚安”说完,就听见连静绮接通了电话。
接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卜萝抬头看过去,已不见人影。
她重新低头,看向手里,只剩半杯的水。
被连静绮碰过的地方,留下很淡很淡的香气。
卜萝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香气狠狠吸进肺里。
可是,这味道实在太淡了,还没吸进去,就已经消散在风中。
下一秒,卜萝把半湿的纸巾扔向垃圾桶。
明明不是很远的距离,但她却没有扔进去。
她拱着嘴,盯着地面上动了两下的半湿纸巾,发了几秒的呆。
接着就再没管那团纸巾。
她有点不高兴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对她的状态,外婆早已习惯。
无论天气好,还是天气不好。
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
她都这个样子。
语气淡淡的,表情淡淡的,什么都淡淡的。
和她的整个人一样,带着一股淡淡的死感。
“又把垃圾扔外面。”外婆走过来,放下一个碗。
卜萝轻轻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碗里。
白色汁水里沉着小小绿豆。
是外婆做的,绿豆厚椰乳。
外婆用随手的抹布擦掉桌边的水,一边弯腰捡地上的纸巾,一边说:“刚刚那个姑娘呢?”
卜萝看着楼梯,神色恹恹:“上去了。”
外婆低声叹了一口气:“还给她备了一碗来着,要不你都喝了?”
卜萝自告奋勇:“我去。”
外婆抬头:“嗯?”
卜萝起身,双手摩挲t恤潮了的衣摆:“我是说,厚椰乳,我拿给她。”
......
“咚咚咚——”
卜萝的心跳有点快,她双手端着木制托盘,一边等开门,一边深呼吸。
等了一会儿,门内都没有动静。
卜萝疑惑地靠近,侧脸,把耳朵贴上门板。
就在耳朵和门板无限接近,即将碰上时,门锁解开,门内泄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
淡淡的香味钻出来。
同时钻出来的,是带着薄温的水汽。
连静绮背光站着,湿哒哒的发尾,有水滴下来。
看见卜萝的那一刻,她原本冷静的脸上,露出一个暖暖的笑。
“有什么事吗?”她问。
卜萝的嘴巴又粘了起来。
她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托盘。
连静绮把门开大了些,“给我的吗?”
卜萝点头,继续沉默。
怎么回事?她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下一秒,视线里伸过来两只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谢谢。”
卜萝松手,看向连静绮弯弯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小,也很漂亮。
或许是因为单眼皮,更让人印象深刻。
连静绮不说再见,卜萝也没说。
卜萝不离开,连静绮也不关门。
两人的僵持,被隔壁房间的开门声打断。
卜萝的肩膀缩了一下,眼神恍惚的不知道该看左还是看右。
她指了指楼梯口,后退一步:“那个,我下去了。”
连静绮依旧笑眯眯的。
她也后退一步,抽出一只手搭在门把上。
卜萝这才注意,对方已经换上了睡衣。
像米色又像灰色的吊带长裙,领口和裙摆的边缘,镶着同色的蕾丝边。
衣料很薄,灯光从背面照过来,能看见她软挺的轮廓,和纤细笔直的腿部线条。
卜萝慌忙移开眼睛,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慌乱不堪。
“晚安。”两个字说的有些拧巴。
这种时候,再多看一眼都是不礼貌的。
转身走开好几步,卜萝才听见关门声。
闻声,她又转头,看向那扇白枫木门,看金属牌子上写的“202”。
*
回到房间,卜萝提着热水瓶来到厕所。
洗完澡,镜子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拿着自己的睡衣,站在镜子前。
雾气一点点褪去,她的视线一点点清明。
长袖长裤,翻领设计,除了领口贴袋上有个白色刺绣,其余部分全是黑色。
不会出错的颜色,相对保守的款式。
卜萝没有立刻穿上,而是静静地看着镜子里,光条条的自己。
黑色的长发里,有几缕灰调的蓝。
同样也是高高瘦瘦的身形,自己的一些地方明显干瘪一点。
没有擦掉的水,从肩颈滑下。
另一个人的脸,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卜萝下意识的伸手,触碰自己左侧锁骨下方,想象着那里,也有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蝴蝶。
“人家名花有主的,你想什么呢?”她低声自言自语。
窗外的雨很大,风也很大。
雨声,风声,震耳欲聋。
然而。
少女的肌骨,却在急风骤雨里,静静地,悄悄地,开出蜜色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