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卜萝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鸟,也不是特别大的声音。
但也许混合着窗外说话的人声,听起来格外有意思。
卜萝推开窗,让风吹进来。
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一种纯粹的蓝色。
空气也变得比昨天更干净。
她穿着宽松的白色亚麻衬衫,下面还是那条黑色的长睡裤。
她闭上眼睛,享受和城市里不一样的清静。
没有扯着嗓子的催促,也没有名为“为你好”的捆绑关切。
与其被过度关注,卜萝更喜欢,这无人问津的日子。
被风灌满的衬衫,像一只鼓起的白色风帆。
海风里藏着淡淡的咸味,还有外婆熬煮的绿豆沙香。
老人正在跟谁说着什么,情绪挺好,咯咯咯地笑。
卜萝随便收拾了一下,关门下楼。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挠头发。
扯到了一缕挑染的蓝发,疼的她停下脚步。
此时,她站在三楼和二楼的过渡拐角。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二楼的全部房间。
她下意识的慢下步速,看向那个写着“202”的白枫木门。
门是关着的。
接着,陆陆续续有人开门,走进去或者走出来。
但202的门,始终关着。
卜萝眼里闪过一抹没来由的失落,脚下重新提速。
快到一楼的时候,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这个点,有不少人在餐厅吃早饭,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奇怪。
卜萝随意抬眼,瞥向吧台斜对面的位置。
两个孩子围着一个女人,嘻嘻哈哈翻开面前的书页。
阳光洒在桌上,也洒在泛黄粗糙的纸张上。
头顶的风扇摇晃,风吹动红白格子的桌布边缘。
女人端起杯子,杯口边缘靠近嘴唇时,她刚好缓缓抬眼。
视线对上卜萝的,她自然的移开杯子,弯弯嘴角,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早。”她说。
两个孩子看了她一眼,随即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见卜萝。
“早!”孩子们也跟着打招呼,异口同声。
笑容灿烂,声音稚嫩。
卜萝顿了顿,搭在楼梯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一下木头表面。
外婆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看看孩子们,又看看杵在楼梯上的卜萝,温声道:“都几点啦,还早呐?下来吃饭吧。”
明明是很寻常的画面,卜萝竟觉得恍如隔世。
“哦。”她挠挠后颈,走下最后一节台阶。
“这个,这个,端给里面那桌客人,”外婆小声说,“这个,你自己吃。”
卜萝照做。
只是,走到里面桌子前,需要经过连静绮的位置。
对方和孩子们微笑,一边喝东西,一边翻动书本。
卜萝本能的瞥了她一眼,视线认真描摹了一遍她脸上的细黑框眼镜后,有点局促地走开。
再回到吧台时,连静绮对面的两个小孩被爸妈领走,站在门口撑各自的小伞。
卜萝坐下,咬了一口坚果恰巴塔。
外婆用面包机复烤过,边缘酥脆,味道更香。
卜萝端起牛奶杯,微微仰头喝了一口。
眼睛的余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吧台对面的位置。
连静绮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但从容松弛的表情还在。
雨后的阳光没那么强烈。
但也有可能,光影碰到她之后被她改变了,又或者是也跟着她一起改变了。
镜片后的睫毛轻动,投在两颊的阴影碎了碎。
戴着眼镜的她,看起来更知性,也更智慧。
像个坐在高级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品尝高级咖啡,翻阅高级文案。
思考时微微上挑的眉,和细细的眼镜黑框相印成趣,又有种高岭之花的禁欲之感。
连静绮忽然抬眼,翻书的手松松地捏成拳头,抵在嘴边。
卜萝吓得立刻收回视线。
收猛了,她感觉到胸口的一阵凉意。
“啊——!”小声惊呼后,一大片奶渍在她衣服上晕开,和衣料融合。
“西八!”
她口嗨完,放下牛奶杯,抽了几张纸,拼命擦拭。
她的动作幅度过大,引来对面桌的目光。
连静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
早饭的时间,结束的很快。
大厅里几乎没有人了,外婆才开始收拾餐盘。
她的动作不大,声音不吵。
卜萝看见后,起身来帮忙。
收拾的差不多了,外婆去厨房洗碗。
卜萝把所有椅子都推进桌子下面,把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扫进簸箕里。
一切都忙妥当了,时间来到一小时后。
连静绮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上,安安静静的看书。
窗户里洒下来的光,已经移动到她的身后。
真有人能在热闹喧嚣里看书,但卜萝第一次见到。
似乎,不管周遭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被叨扰,也不受影响。
她和周围的一切融合,又与它们割裂。
似是而非的,只做她自己。
连带着这个座位,都变成了她的专属,好像换个人来,这阳光就不是这阳光,这氛围也就不再是这氛围。
卜萝走过她的桌子,看见杯子里没水了。
她转身,拿起玻璃水壶。
壶里装着温水,几根薄荷,几片柠檬。
水壶还没碰到杯子,连静绮抬手,轻轻地压在黑色的壶盖上。
“不用了,谢谢。”她的一双眼睛幽幽的,像猫眼,也像宝石。
透过镜片上的黑色“chanel”字样,眸子折射出精美的色泽,“我马上要走了。”
“走?!”卜萝的反应强烈。
连静绮顿了顿。
察觉到自己表现的有点过了,卜萝尴尬地笑笑,解释道:“我是说,你,去哪?”
连静绮轻笑一声,慢慢摘了眼镜,眨了一下眼:“就出去,晃晃。”
卜萝露出一个“那还好”的表情。
“哦。”她尽量表现得镇定。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转身的时候,连静绮“嗯”了一声,这一声刻意拉长,尾音带着些微沙哑。
“怎么了?”还没等对方的声音完全消失,卜萝立刻问。
连静绮的眸光微颤,眼睛看向装着薄荷和柠檬的玻璃水壶,声音软了又软:“要不,我还是再喝点。”
卜萝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壶,赶紧给对方的杯子满上。
她上衣面前湿了的那一块散发出淡淡的奶香味。
衣服已经干了,但因为浸过奶渍,那一块变薄了许多,能清楚看见里面黑色的罩罩。
连静绮咬着黑框眼镜的一条镜腿,悄悄注视着倒水的人。
目光下移,她压低了声音问:“你这衣服,怎么回事?”
卜萝的心口一紧,耳朵突然有点烫。
手抖,倒进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一些。
“牛奶洒上面了。”她说的很快。
说完,卜萝看见被自己弄到桌上的水,迅速抽了两张纸,一边擦一边说:“抱歉,抱歉。”
连静绮用镜腿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淡淡的笑:“没事,我自己来。”
她说完,接过卜萝手里的餐巾纸。
见连静绮不再说话,卜萝摸摸自己降温了的耳朵,往吧台走。
“卜萝!”连静绮喊她。
听到自己的名字,熟悉又陌生。
她顿时转身,快速眨眼,紧张又心虚。
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更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她看着连静绮,连静绮也看着她。
卜萝抿着的唇渐渐松开,从里头泄出来一个“哎”,拖着长音,有点颤抖。
连静绮抬手,手腕发力,松开指尖。
纸团不偏不倚,掉进垃圾桶里。
她合上书本,眼神慵懒,声线像丝绒一般柔软:“你知道,茶湾哪里有书店吗?”
*
“书店?”卜萝转动身体,脚尖对着连静绮。
对方松软地将半个身体靠在桌边,右腿抬起,交叠在左腿上。
她的动作几乎没有声音,轻的像穿堂的风。
又像阳光里,四散的尘埃。
“嗯,”连静绮说,“有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单眼皮,她的眼周看起来很薄。
不是那种沧桑的薄,而是保养得当,精致美好的薄。
她右手撑在桌子上,手背抵在下巴处,两根手指随意捏着黑框镜架。
左手平放在书旁,食指指尖摩挲杯口的边缘。
明明在说话,明明有动作,但她整个人,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诗意一点讲,就是安静的像幅画。
卜萝转动脑袋,认真想了一会儿。
“有,”她顿了顿,“西街。”
“西街是地名,还是书店名?”连静绮的眉心,拧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卜萝看着她,也跟着拧眉:“都是。”
“如果它还在的话。”她补充。
上次来茶湾,是寒假。
寒假那会儿,西街书店还在的。
连静绮耸肩,微笑着点点头。
随即,她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会儿后,接着,又把手机反过来给卜萝看:“名字没错吧,为什么导航不了啊?”
卜萝朝她面前走了两步,“没错。”
就在连静绮收回手机的片刻,卜萝走回吧台,翻找着什么。
边找边说:“有公交。”
连静绮把眼镜收回包里,也起身。
浅卡其色的无袖缎面长裙像流水似的,洒到脚踝。
她把椅子背上的棕色微透衬衫搭在臂弯,把那个黑色的小包斜背在身上。
走到吧台前,她没有说话。
不急不忙,静静地等着。
“啊,有了!”卜萝说话的语气,难得有了点情绪。
连静绮的双眼,小小的眯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淡然从容。
她接过卜萝递过去的一张纸条,那是外婆手抄的一份公交车时刻表。
“茶湾只有这一班公交,经过的站不多,时间应该没问题......”
卜萝顿住。
她的指尖,碰到了连静绮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顺着指尖的皮肤,钻进骨血。
冰凉,而又干燥。 。